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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在五十号房间里,躺着重病号封·马琳克罗特太太,名叫纳塔丽,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戴着金耳环,喜欢打扮和卖弄风情,是位女性的拉撒路和约伯。也许,她生来就命苦,受到上帝的惩罚,得了各种各样的疾病。她全身仿佛充满毒素,以致各种可能的疾病乘虚而入,交替地或同时地侵袭她的身体。她的皮肤组织受到了特别严重的损坏,大部分的皮肤上长满了奇痒、破裂的湿疹,就连嘴上也满是水疱,以致调羹难以入口。内部炎症,诸如肋膜炎、肾炎、肺炎、脊髓炎乃至脑炎,一个个接踵而来,以至于封·马琳克罗特太太最终失去了知觉。还有发烧和疼痛引起的心脏衰弱,常使她胆战心惊,以致在吃饭的时候,她不敢把食物正正规规地吞咽下去。食物快到食道的时候就卡在她的喉咙里了。

  总之,这位太太感到非常痛苦。此外,她孑然一身,非常孤独。在此之后,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说得更确切些,为了一个半像男孩的小伙子,抛弃了丈夫和几个孩子。可是,正如表兄弟从她的话中得知的,这个情人最终也离弃了她。现在,她已经无家可归,尽管不缺钱用,因为她的丈夫供给她钱。她颇为自豪地利用了他的正派或他对她的经久不变的热恋,因为她本人并没有认真对待自己,而是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廉耻的和有罪的女人。正由于这个缘故,她以惊人的耐心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像《圣经》里的约伯那样忍受自己遭受到的各种痛苦,以女性特有的自发的抵抗力战胜自己呈褐色的身体的虚弱;她甚至把由于某种令人伤心的原因不得不围在头上的白纱布变成了合身的衣服。她不断地换首饰,早上戴珊瑚串珠,晚上戴珍珠串球。汉斯·卡斯托普送的鲜花使她高兴不已,她更多地把他的礼物看做慈善行为,而不仅仅看做是对她的献媚。她请两位年轻的先生坐到她的床边,同她一道喝茶,她用一只卧着可以饮用的小茶壶喝茶。她的手指——包括大拇指在内——每一个关节上都戴着镶有各种宝石——蛋白石、紫晶和纯绿宝石——戒指。过了一会儿,当她耳朵上的金耳环开始摇动的时候,她向表兄弟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她的丈夫是个规规矩矩然而令她厌倦的人,她的孩子酷似他们的父亲,同样规规矩矩和令人厌倦,她从来也不可能给予他们特别温暖的感情。那个和她一起私奔的半大小伙子,不仅温柔多情,还像诗人一样富于想像力和表现力。可是,这小伙子的亲戚用诡计和强迫手段拆散了他们,当时她身上的各种疾病便一下子迅速发作起来,也许小伙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厌弃了她。她卖弄风情地问道,两位先生是否对她也有点厌恶。毕竟,她那女人特有的天性战胜了布满她半个脸的湿疹。

  汉斯·卡斯托普打心底里瞧不起那个厌弃了纳塔丽太太的青年人,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对他的蔑视。至于他,反而受到情感丰富的青年人的胆怯和软弱的鞭策作用,决定利用每次去看望封·马琳克罗特太太的机会,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女人提供小小的、无需基础知识也能办得到的帮助。例如,当中午的稀饭刚好送来的时候,他就小心地用调羹喂她;当食物哽在她喉咙里无法咽下去的时候,他就用小茶壶喂她喝水;或者帮助她变换卧床的姿势,因为手术后还留有一处伤口,妨碍她翻身。每当他从饭厅里出来或散步归来打算顺便走访她的时候,他就练习这些帮助动作,并且要求约阿希姆一直朝前走,因为他想迅速地检查一下五十号房间里的情况——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有一种怡然自得和飘飘然的感觉。他感到幸福和高兴,因为他意识到,他的行为不仅有益,而且具有深刻的意义。当然,在这种愉快中还混杂着某种秘密的自负感:他的行为是无可责难的,完全符合基督教教义,具有虔诚、慈善和值得称赞的特性;任何人不管他是军人还是人道主义者或教育家,都没有理由反对它。

  我们还没有谈到卡棱·卡尔斯特德,可是,汉斯·卡斯托普和约阿希姆早已非常同情她。她是宫廷顾问私人接收的女病人,是他把她介绍给两位仁慈的表兄弟的。整整四年以来,她身无分文,完全靠那些冷酷的亲戚接济。他们有一次已经把她从这里带走,因为据他们说她反正活不长;只因宫廷顾问提出了抗议,他们才又把她送上山。她住在“村”里——住在一所食宿便宜的公寓里——是一个十九岁的身体虚弱的姑娘,上了油的头发梳得又平又光,眼睛里闪耀着畏怯,两颊绯红,一副患肺结核病的面容,声音沙哑但还好听。她几乎不停地咳嗽;她所有的指尖上都贴着膏药,指尖因为中毒的缘故发生了溃疡。

  总之,应顾问的请求,表兄弟——目前,他们已被人看做两个基督心肠的青年人——对她特别关心。起先,他们给她送去鲜花,然后他们到“村”里她的小阳台上看望可怜的卡棱,然后又三人一同去从事这样和那样的特殊活动:参观溜冰比赛或参观连橇比赛。因为现在正是冬季运动的季节,在我们的高山峡谷里举办了庆祝周,庆祝活动一个接着一个。人们尽情地消遣娱乐。对这些娱乐场面,表兄弟在此之前只是偶尔涉足,并不十分注意。约阿希姆甚至厌恶在此地高山峡谷里举行的一切消遣活动。他不是为了这样的活动才来这里的——他到这里来的目的绝不是为了一般的生活或满足于此地地令人愉快和丰富多彩的生活,绝不是这样。他到此地的唯一目的,在于尽快地祛除自己身上的毒,以便回到平原开始服役,开始真正的勤务,而疗养不过是一种替代性的勤务,当然,他并不希望它遭到破坏。他禁止自己积极参与冬季的娱乐活动,也不喜欢扮演呆看者的角色。至于汉斯·卡斯托普,他深感自己是此地高山疗养院疗养客中的一员,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亲切;因此,他不仅理解把此地的山谷作为运动场的人们的活动,还想去看一看他们怎样活动。

  基于这种想法,汉斯·卡斯托普决定改变一下同情卡尔斯特德的方式——约阿希姆是不会提出异议的,否则他会被卡斯托普看做缺乏基督精神的人。于是,两位慈善家把可怜的卡尔斯特德小姐从她简陋的住所里接出来,领着她到户外散步。在一个天气寒冷然而又阳光灿烂的美好的日子里,他们俩领着她前往以“丹格勒特尔旅馆”命名的英国人居住区,漫步于主要街道的豪华的商店之间。在这条街道上,雪橇不停地驶过,发出丁零的响声;来自世界各地的富有的享乐者和游手好闲者,疗养院和其他大旅馆的客人,悠闲地在散步;他们光着头,身上穿着用名贵的料子做成的时髦运动服,脸由于冬天的太阳的照射和雪辐射变成了古铜色。然后,三人一同往下走,到了位于山谷深处、离疗养院不远的溜冰场。夏天,这是一块用来踢足球的草地。不远处响起了音乐声:疗养地的小乐队正在一座木结构的凉亭的回廊上举行音乐会,凉亭位于四方形的溜冰场的一端,它的后面是白雪覆盖的显出深蓝色的群山。他们买了入场券,进入类似古希腊罗马剧场的看台层层高上去的半圆形溜冰场,从观众中挤过去,找空位子坐下来观看。花样滑冰运动员个个穿着黑色的针织紧身运动衣,上衣的边缘和袖口上饰有毛皮和金银丝线;他们摇动身子,燕子般轻盈地滑了起来,画出各种花样,腾空一跳便像陀螺般转起来。有一对技艺高超的男女,虽是职业运动员,但不参加比赛;他们俩配合默契,完成了一个世界上只有他们能够做的高难度动作,博得了一片掌声,小乐队为他们奏起了迎宾曲。有六个不同民族的年轻运动员参加速度滑冰比赛;他们弯着身子,双手放在背上,有时把手帕放在嘴上,风驰电掣般地在长长的四方形滑冰道上滑六圈。铃声和音乐声响成一片。观众不时用欢呼和鼓掌给他们打气。

  看台上,在三位病人——表兄弟及其被保护者——周围,坐着形形色色的观众。牙齿雪白、戴着苏格兰帽子的英国人用法语跟香气刺鼻的女士们交谈;她们从上到下穿着五颜六色的毛料衣服,有的还穿着长裤。

  小脑袋的美国人,头发梳得锃亮,嘴里衔着烟斗,穿着毛朝外的皮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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