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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反对他的言论。”

  “您是不是不赞成精神分析?”

  “并非总是如此——有时候赞成,有时候反对,工程师。”

  “我应该怎样理解您这句话呢?”

  “我之所以说精神分析,是因为它作为教育和文明的工具能动摇愚蠢的信念,解除天生的偏见,动摇权威;换句话说,它能解放奴仆,赋予他们以人性,使他们变得有教养,使他们为了自己而变得成熟起来。

  我之所以说精神分析坏、很坏,是因为它阻碍事业,损害生活的根基,不能塑造生活。这样的精神分析犹如死亡一样令人厌恶,说实在的,可以把它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它和坟墓以及声名狼藉的尸体解剖具有相似的性质……”

  “瞧,这头狮子又在吼叫了。”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通常,当塞特姆布里尼发表某种教育见解的时候,卡斯托普总这么想。然后,他对意大利人说:

  “前不久我们在地下室里做过光电解剖。我还记得,当贝伦斯用X射线透视我们的时候,曾把它叫做光电解剖术。”

  “怎么,您也经过了这个阶段?那么,情况怎样呢?”

  “我看到了自己手的骨骼,”汉斯·卡斯托普答道,并尽力回想看到它时的感觉。“您也曾看见过自己的骨骼吗?”

  “没有,我对自己的骨骼压根儿不感兴趣。那么,医生有何结论?”

  “他发现我肺上有条索状组织,带小结的条索状组织。”

  “魔鬼的奴仆。”

  “我曾听到过您这样称呼贝伦斯顾问。您这样称呼他是什么意思?”

  “请您相信,我这样称呼他还算非常客气的。”

  “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不公正!我承认,贝伦斯这个人有其弱点。我一向不喜欢他讲话的方式;有时,他说话还有些粗暴,特别因为他遭到过极大的不幸——在此地高山疗养院埋葬了他妻子。尽管如此,他毕竟是位劳苦功高、受人尊敬的医生,是受苦受难的人类的恩人!前几天我还遇见过他,当时他刚刚不惜一切代价地全力以赴地做完肋骨切除手术,从手术室走出来。作为本行的能手,他成功地完成了一件吃力而有益的工作,这给我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当时,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像是为了奖赏已经付出的劳动,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雪茄。看到这情景,我真有点羡慕。”

  “您真是生性高贵。可是,您的服刑期有多长呢?”

  “他还没有给我定出明确的期限。”

  “这也不坏。那我们就开始卧倒,进入我们的阵地吧,工程师。”

  他们在三十四号前面话别。

  “您现在就回到您的住处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结伴卧疗想必要比独自一人静卧更快活。您跟别的病人交谈吗?跟您在一起治疗的病人有趣吗?”

  “哎呀,尽是些安息国人和斯基福人!”

  “您指的是俄国男人吗?”

  “不只俄国男人,还有俄国女人。”塞特姆布里尼答道,此时嘴角哆嗦了一下。“再见,工程师!”

  毫无疑问,塞特姆布里尼说这话是有所指的。汉斯·卡斯托普惘然若失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塞特姆布里尼是不是知道了他对舒夏特夫人的感情?也许,这位意大利人一直怀着教育的目的在秘密跟踪他,在注意他的眼神?汉斯·卡斯托普想到这里,不禁对意大利人和自己发起火来;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竟惹出了这件使他痛心的事。他搜寻着书写用具以便把它们带到阳台上,想趁卧疗时间给家里写信——因为他再也不能踌躇了,必须马上给家里写第三封信——这时他仍在生气,一迭连声喊出了那个吹牛大王和好说教的人的一大串难听的外号。就是这个吹牛大王插手与己无关的事情,就是这个好说教的人向街上的姑娘们频送秋波,就是这个流浪乐师用他那难知深浅的暗语败坏了卡斯托普的情绪,使他没心思把第三封信写下去!然而不管怎样,他得有冬季用的东西,诸如钱、内衣和鞋,一句话,所有应该随身带来的东西,要是他知道,他在此地呆的时间不是盛夏的三个星期,而是……而是一个尚未确定的期限的话!按此地病人的概念和时间观念,这个期限应该延长到冬季,包括整个冬季在内。这一切,他应该写信告诉家里——至少作为一种可能性。这一次,他得向下边的那些人和盘托出事实真相,再也不能继续蒙骗自己和家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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