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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自由

  那么,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对所有这一切到底是怎样想的呢?他会不会觉得,他在高山疗养院里遵照医嘱在病人中间确实度过的这七个星期仅只是七天呢?还是正好相反,把在这里度过的七个星期看做比实际度过的时间长得多呢?他默默地向自己和出声地向约阿希姆提出这个问题,但是没得到肯定的回答。也许,他的这两种想法都是对的:回顾在此地业已度过的时间,他觉得它不自然的短和不自然的长——假定时间就是自然并且可以把它跟实际的概念联系起来的话,他就不能把业已度过的时间想象为实际度过的时间。

  不管怎样,十月就在眼前,一点不错,十月快到了。汉斯·卡斯托普不难计算出这一点,因为他从病人的谈话中听出十月已经来临。“您可知道,再过五天又是一号了。”他听到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对她的“协会”的两位年轻人——一位名叫拉斯穆森的大学生和一位名叫根舍的厚嘴唇的年轻人——这么说。这一天,病人们用过正餐之后聚集在满是饭菜气味的食堂里,三五成群地站在桌子之间,无拘无束地闲谈,拖延饭后的静卧治疗。“今天是十月一号。你看,夏天已经过去,要是它曾经存在过的话;整个看来,夏天在骗人,就像整个的生活在骗人一样。”

  克勒费特小姐用她的半个肺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把傻乎乎的眼睛对准天花板。“开心吧,拉斯穆森!”她随即扬声道,同时用手拍了一下自己同伴有点斜的肩膀。“讲些笑话给我们听听!”“我知道的笑话不多,”拉斯穆森回答道,并让双手像鱼翅一样悬在胸前,“而且也不想讲,我总感到累。”“像这里这样的生活,连狗也不愿意继续过下去。”厚嘴唇的根舍态度高傲地说。三人同时耸着肩哈哈笑了起来。

  塞特姆布里尼早已站在附近,嘴里照例塞着一根牙签。他在快要走出餐厅的时候对汉斯·卡斯托普说:

  “别相信他们,工程师!当他们骂疗养院的时候,您可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没有一个不在骂娘,尽管他们觉得这儿比在家里更舒适。

  他们过着放荡的生活,可还要别人怜悯他们;他们自以为有权发泄不满和冷嘲热讽!‘在这个乐园里!’这难道不是个乐园吗?这的确是个乐园,而且是个非常值得怀疑的乐园!‘被欺骗,’那女人说,‘在这个乐园里,生活被欺骗。’可是,您要是真把她放回平原,她肯定会在那里瞎闹,目的是想尽快返回这里。哎呀,这就是讽刺!您可要当心此地盛行一时的讽刺,工程师!您可要提防这种精神状态!讽刺本是雄辩术的一种直截了当和典型的手段,须臾离不开健全和明白易懂的思想;要是它失却这一本质,就会沦为放荡和文明的障碍,沦为与停滞的力量的可耻调情,变成野蛮思想和恶德。显然,我们生活的气氛非常有利于这种沼泽植物的生长,因此,我有权希望却又怀疑您能理解我刚才所说的话。”

  如果说在七个星期之前,也就是汉斯·卡斯托普还生活在下面平原上的时候,意大利人的话对他来说不过是对牛弹琴,那么,在高山疗养院的逗留不仅使他在思想和理智上容易接受和理解意大利人的话,而且逐渐养成了他明辨是非的习惯,后面这点或许更为重要。因为尽管他从心底里对塞特姆布里尼不顾一切仍继续和他交谈,还教导和警告他并试图对他施加影响感到高兴,但是他的理解力已发展到不仅能够评价意大利人的话,而且能对他的意见持某种程度的保留了。“你看,”卡斯托普心里想,“他议论讽刺完全和议论音乐时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在提到讽刺已不再是‘正当有效的教育手段’时,没有把它也称为‘政治上可疑的’。但是,‘须臾离不开健全、易懂的思想’的讽刺,说句不客气的话,到底是什么样的讽刺呢?它只能是一种乏味的讽刺和吹毛求疵的老生常谈!”——青年人在增长见识的过程中总是这样忘恩负义。他们让人赠送礼物,然后对收到的礼物评头论足。

  不过,卡斯托普无论如何也不敢用言语顶撞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只是心里不同意意大利人对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的批评,因为他觉得它不正确,或者他出于某些原因认为它不公正。

  “可您知道,这位小姐是有病的!”卡斯托普对意大利人说,“她的确有病,的确有重病,她完全有理由感到绝望!您还能要求她怎样?”

  “疾病和绝望,”塞特姆布里尼说道,“往往也是放荡的表现形式。”

  “那么,莱奥帕尔迪呢?”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他不是明确地说过甚至对科学和进步也感到失望吗?还有塞特姆布里尼这位吹毛求疵的教导者本人又怎样呢?他不是也有病,而且经常到疗养院里疗养吗?像他这样的人,卡尔杜齐是不会感到兴趣的。”他接着大声地说:

  “您可真是好心肠的人!这位小姐每天都可能死去,您却说她放荡!那么,请您进一步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这样讲吧。要是您对我说:疾病有时是放荡的后果,这也许可信……”

  “非常可信。”塞特姆布里尼打断了卡斯托普的话,“我用人格担保,往后不再说这样的话了;这下您该满意了吧?”

  “要是您说:疾病有时会成为放荡的借口,我同样能够接受。”

  “不胜感激!”

  “您刚才说疾病是放荡的一种表现形式,那就意味着疾病并非产生于放荡,它本身就是放荡。这可真叫奇谈怪论!”

  “啊,工程师,我请求您引用我的话时不要断章取义!我鄙视奇谈怪论!把我给您讲的有关讽刺的话和其他奇谈怪论通通抛开吧!奇谈怪论是无为主义有毒的花和腐朽精神的瞬息即逝的微光,是最大的放荡!此外,我断定,您又在为疾病辩护……”

  “我并没有为疾病辩护;不过,您刚才讲的话引起我强烈的兴趣,使我想起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星期一报告会上说过的一些话。他也认为身体的疾病是后发现象。”

  “他并不是完全纯洁的理想家。”

  “您反对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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