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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喏喏,喏喏。您大概不至于不承认自己的表兄吧。同胞或者非同胞,他总归还是您的亲戚。是姑表或是姨表?”

  “姨表,宫廷顾问先生。他母亲是我母亲的一位异……”

  “您母亲健在吗?”

  “不,她过世了。她死的时候我还很小。”

  “噢,怎么死的?”

  “患脑血栓,宫廷顾问先生。”

  “脑血栓?好,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您的父亲呢?”

  “他患肺炎死了。”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还有我祖父也是。”他补充道。

  “是吗,他也死于肺炎?瞧,您的长辈中已有这么多人。而您嘛,一直都很贫血,是不是?您干体力和脑力活儿并不那么容易累吗?容易?而且还经常心跳得很厉害?最近才这样的?好,好,还有就是呼吸道很容易发个炎什么的。您知道您已经染上病了吗?”

  “我?”

  “是的,正是您。您听不出差别吗?”宫廷顾问一边讲,一边交替着敲他左胸上部和稍微往下一些的地方。

  “这儿声音要沉闷一点。”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很好。您可以当个专家。也就是说有些沉闷;沉闷的响声意味着病灶已经老化,已经出现钙点,或者您愿意讲的话已在硬结。您早就染上病啦,卡斯托普;可您不知道,这我们也不怪任何人。早期诊断是困难的,尤其对于我那些平原上的可敬的同行们。我并不想说,我们的耳朵更敏锐,尽管专门训练也有些作用。但是,空气使我们听得更清楚,您懂吗?这山上稀薄而干燥的空气。”

  “懂,当然。”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那好,卡斯托普。现在您听我说,我的孩子,我愿意奉上几句金玉良言。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您懂吗,仅仅只是身体里气管旁的病灶硬结、钙化就万事大吉的话,我会马上打发您回老家去,丝毫不再过问您的事。您该明白吧?但事情并非如此,还有您的实际状况,加之您既然已在山上——回去不合算,汉斯·卡斯托普——过不多久您又不得不再上山来的。”

  汉斯·卡斯托普重新感到血液像一齐涌向心脏似的,胸口里像榔头在敲击。约阿希姆仍然站着,手捏着后边的纽扣,眼睛望着地上。

  “要知道除去一些浊音,”宫廷顾问说,“您的左胸上方还有一个部位声音不清,已近乎是噪音了,无疑有了新病灶——我还不想说它正在扩散,但可以肯定是处于浸润期,而您要是让它继续往下边发展,亲爱的,您那整叶肺都只好见鬼去,不管您有多大的能耐。”

  汉斯·卡斯托普愣住了,只有嘴角周围在奇怪地抽搐;可以看清楚他的心在肋下有力地搏动。他向约阿希姆望去,却捕捉不住表兄的目光,只好又望着宫廷顾问铁青色的脸;这脸上生着一双同样是铁青色的泪水汪汪的眼睛,一撇单独有一边向上翘起的胡子。

  “作为客观依据,”贝伦斯说,“我们还有您早上十点钟的体温为三十七度六,这与听诊的结论相当吻合。”

  “可是我想,”汉斯·卡斯托普说,“发烧是因为我患了感冒。”

  “感冒?”宫廷顾问应道,“怎么会感冒?让我给您讲讲吧,卡斯托普,您听好了,我知道您脑子里弯弯拐拐是够多的。我想说的是我们山上的空气对治病有好处,您认为是不是?情况确实如此。可它同时也对疾病有好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也能促使您生病,加紧身体的新陈代谢,使潜伏的病灶发出来;发出来并非坏事,您的情况正是如此。我不知道您在平原上是否就常发烧,反正您是刚上山头一天就已经这样子,不是因为感冒了才开始的——这就是我的看法。”

  “嗯,”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是的,我相信也确实是这样。”

  “您显然一上山就晕乎乎的,”宫廷顾问进一步强化自己的论点,“那是细菌制造的病毒在扩散的结果;它们对中枢神经有麻痹作用,您懂得,这一下面孔也发起红来。您现在首先躺到床上去,卡斯托普;我们必须观察观察,看能不能让您卧床休息几个礼拜就把热度降下来。其它等以后再说。我们将为您漂漂亮亮地拍张片子——能看见自己体内的情况,会使您高兴的。不过嘛,我得有言在先:像您这样的病情不可能一两天就治好;这儿没有广告上吹的灵丹妙方,能够立即见效。而我也立刻感觉到,您会是位好病号,有更多养病的天赋,不会像这儿这位将军,每次温度稍微下降一点点,就急着要出院。好像只有‘立正’才是命令,‘静卧’就不是似的!保持安静是公民的头号义务,急躁只有坏处。我请求您,卡斯托普,别令我失望,别让事实证明我看错了人!去吧,去透视室!”

  这样,宫廷顾问贝伦斯便结束了诊断,像个大忙人似的又坐到写字台前,抓紧下一个检查者到来之前的空隙填填写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却站起来,走到汉斯·卡斯托普面前。他斜仰着脑袋,脸上笑呵呵的,以致胡子底下露出了黄黄的牙齿。他左手搭着年轻人的肩膀,右手与他的手相握,挺亲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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