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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一队疗养客,有男的有女的,朝他迎面走来——适才,他还看见他们走在半山腰的平路上,这会儿已经冲着他噔噔噔往下跑,又是说又是笑。一共是六七个人,有几个年轻得很,有几个已上了点岁数。卡斯托普歪着脑袋打量他们,心里却想到约阿希姆。他们都没戴帽子,皮肤黝黑黝黑的。女士们穿着色彩鲜艳的毛衣,先生们多半既未穿外套,也未带手杖,就像一些在自己家门口随便溜达的人。因为他们是下山,根本不吃力,只需要稳住两条腿,不要它们跑起来和打趔趄就行,是的,只是让身子往下坠,所以步履显得轻飘飘的,因而表情和整个神态也显得轻松愉快,令卡斯托普也巴不得参加到他们中去。

  眼下他们到了卡斯托普身边,他能看清他们的脸了。他们并非全都脸色黝黑,有两位女士就白得显眼:一位瘦得像根棍儿,面孔呈象牙色;另一位又矮又胖,长着难看的色斑。他们全都盯着他瞧,带着同样的放肆的微笑。一个穿绿毛衣的瘦高女孩儿,发式做得很糟糕,一双似睁似闭的眼睛看上去挺愚蠢,在与卡斯托普擦身而过时胳膊差点儿碰着他,嘴里反倒嘘了一声口哨……真叫疯了!她是在嘘他,可嘴唇并未撮起,而是闭得很紧。但嘘声确实出自她,当她愚蠢地用她那双似睁似闭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当口儿——那是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嘘声,粗糙、尖锐,却空虚而拖长,到结尾音调还沉了下去,使他想起年市上那些橡皮小猪挤出的声音:它们像充满着怨尤似的排放出吹进它们肚子里去的气。可同样的声音怎么会从女孩的胸脯内迸出来,却实在不可理解。随后,她跟随着她那一伙走远了。

  汉斯·卡斯托普呆呆立着,目光凝视远方。接着他猛地转过身去,至少明白了那讨厌的嘘声是在开他的玩笑,是预先商量好了来愚弄他,因为从那伙远去的人的肩膀可以看出,他们在笑。其中一个厚嘴唇的矮胖男孩,他两手插在裤袋中,上衣很不像样地耸了上去,竟然不加掩饰地扭回头来朝着他笑……约阿希姆赶上来了。他与那伙人打招呼,按他惯有的骑士风度差不多是退到了一边,立正向人家行鞠躬礼;随后,他目光温和地走到表弟跟前。

  “你干吗脸色这么难看?”他问卡斯托普。

  “她嘘我,”卡斯托普回答,“在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从肚子里发出嘘声,这点你愿给我解释吗?”

  “哈,”约阿希姆把手一甩笑道,“不是从肚子里,异想天开。她叫克勒费特,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她是用她的气胸发出嘘声。”

  “用什么?”卡斯托普问。他激动异常,但又不知道原因何在。他哭笑不得,接着道:“你可不能要求我懂你们的黑话。”

  “继续散步吧!”约阿希姆说,“我可以一边走一边给你解释。你那么站着像生了根似的!这是一种外科治疗法,你可以想象,一种手术,在这上边经常施行的手术。贝伦斯是这方面的行家……举例说,一边肺坏得很厉害,你明白,另一边肺却健康或比较健康,在这种情况下,就让有病的肺停止工作一段时间,以便得到调养……也就是说,病人将在这儿,这儿边上的什么部位开一刀——我说不出准确的位置,贝伦斯却清清楚楚。然后,把气,氧气,你知道,打进他身体里去,就这样使坏肺页停止工作。气当然保持不久,差不多每半个月得换一次——病人就像被充气一样,你必定这么想。如果这么做一年或者更长时间,一切不出问题,坏肺就会通过休息得到痊愈。自然情况不总如此,有时甚至还是件冒险的事。不过,据说这气胸疗法已取得许多漂亮成果。你刚才看见的那些人,他们全都有气胸。他们中有伊尔蒂斯太太——脸上长着色斑的那位——有莱薇小姐,那个瘦瘦的姑娘,你可以回忆得起——她曾经卧床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成群结队,是因为气胸这玩意儿自然地把人们联系了起来;他们自称‘半边肺协会’,并以此驰名全院。不过,协会的骄傲却是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因为她能用气胸发出嘘声——这是她的特殊天赋,绝非人人都会。至于她究竟是怎么弄的,我无法告诉你,连她自己也讲不清楚。只不过是她在快步走以后,就能从身体里发出嘘嘘的响声;这现象,她自然就用来吓唬人,特别是吓唬新来的病员。而且我相信,她这么干会消耗氧气,因为她每八天就得充一回气。”

  这一讲卡斯托普也乐了,激动已经转变为愉快。他一边走一边用手蒙住眼睛,弯着身子,低声而急促地吃吃吃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剧烈颤抖“他们也登记注册了吗?”他问,说起话来很吃力,声音既像哭又像哀鸣,就由于他忍俊不禁。“他们有没有会章?可惜呀,你不是会员,否则他们就可以特邀我参加活动,作为贵宾,或者作为……名誉会员……你应该求求贝伦斯,让他也使你半边肺停止工作。没准儿你也能从身体里发出嘘声,只要你下功夫,毕竟是学得会的嘛……这是我一生听见的最滑稽的事!”说完,他喘了口气。“嗯,请原谅,原谅我这么胡扯。可他们自己不也是高高兴兴的吗,你那些气胸朋友!瞧他们下山的神气……想想,这就是那个‘半边肺协会’!嘘——她还冲我来这么一下,真是个疯子!然而,他们确实兴高采烈!他们为什么兴高采烈,你愿意给我讲讲吗?”

  约阿希姆搜寻着答词儿。“上帝呀,”他说道,“他们那么自由……我是说,他们还年轻,时间对他们没有意义,过些时候他们说不定会死去。干吗他们要绷着脸呢?我有时想:生病和死本来就不严重,不过像散步罢了,细论起来只有山下的生活才存在严重问题。我相信,你只要在山上呆得久一点,便慢慢会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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