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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愚弄·最后的晚餐·中断了的快活

  “一个很可亲的人。”汉斯·卡斯托普说。说时,他们俩友好地点头跟正在门房里整理信件的跛脚看门人打招呼,随后便走出大门,来到疗养院外。大门在刷成白色的主楼的朝南一面,主楼的中部比两翼高出一层,而且当中还耸着一座不怎么高的石板色铁皮盖顶的钟楼。从这道门出来,不会经过那篱笆围着的花园,直接便到了野外,面对着一片片倾斜的高山牧场;牧场上这儿那儿孤零零地立着高度适中的云杉,爬着低矮的卧藤松。他们踏上的那条路——实际上除了通往谷底的车道以外唯一可走的路——引导他们往左缓缓地向上爬,经过疗养院背面的厨房和生活服务设施;在那儿一些地窖的铁钎子门前,立着好些铁垃圾桶;继续往前走一小段,就到了一个大转弯,猛然向右上方爬去,直到那树木稀疏的陡壁前。这是一条坚硬的、淡红色的、还有些湿漉漉的小路,路边上这儿那儿地躺着一些大石块。哥儿俩在散步的途中并不孤单。一些后吃完早餐的疗养客接踵而至;大群大群已走上归途的人们,脚步噔噔噔地迎面从山上走下来。

  “一位很可亲的人!”汉斯·卡斯托普重复着,“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听起来叫人愉快。把体温表叫作‘水银柱雪茄’,真是太妙了,我一听就懂……可这会儿我真得点上一支。”他说着站住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从昨天中午起就没抽过一支像样的烟……请原谅!”他边说边从那饰有他签名式银字的皮盒中抽出一支玛利亚·曼齐尼来,一支最上等的漂漂亮亮的货色,如他所喜欢的那样一端已经压平,他用挂在表链上的一把弯角小刀削去头子,揿燃从衣袋里掏出的打火机,把那长长的、前头粗壮的雪茄凑上去,吧嗒吧嗒地吸燃,吸得陶然欲醉。“成!”他说,“现在我可以跟你一道继续散步啦。你自然是只喝啤酒不抽烟的?”

  “我从来不抽烟,”约阿希姆回答,“干吗偏偏在这儿就得抽呢?”

  “我真的不明白,”卡斯托普说,“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不抽烟——

  那样,俗话说,他可就放弃了人生的精华部分,无论如何也放弃了一种极可贵的享受!早上醒来,我心头高兴,就为了白天能抽烟;到吃饭时,我心头高兴,也是因为能抽烟。是的,我甚至可以说,我只是为了抽烟才吃饭,虽然我这样讲有些夸大。但是,一个没烟抽的日子,它对我将乏味透顶,将十分无聊和失去魅力;要是清晨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今天没烟抽——我相信,我干脆不会有勇气起床,真的,会在床上一直躺下去。你瞧,一支点燃的雪茄在手——毫无疑问不得串味儿,或者吸起来不通畅,这是极叫人恼火的——我是说,有一支好雪茄在手,那你就算成了,就真的不怕再发生任何事情。这正如躺在海边一样,在海边躺着就够啦,不是吗?一切都不再需要,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娱乐……感谢上帝,全世界都有人抽烟,是不是?据我所知,你不论漂泊到哪个天涯海角,没有什么地方的人不解此道。甚至北极考察队,为克服疲惫也要带上充足的烟草;每读到这样的描写,我总是非常感动。须知,在北极没烟抽会多么难受——举个例,我没烟抽就难受得要命;而多会儿我还有一支雪茄在手,我就能坚持,我了解,它会帮我渡过难关。”

  “可是,你这么嗜烟如命,总有些不对劲儿。”约阿希姆说,“贝伦斯的话完全对:你是个老百姓——他这话肯定不仅仅是赞扬,而是指你懒散得不可救药,事情正是这样。再则,你本来身体健康,想做什么事不好做?”他说时眼里已露出倦意。

  “可不,健康得已经贫血了,”卡斯托普回答,“贫血得还挺厉害,如他告诉我的,已经脸色发青。的确是这样,我自己也发现,和你们这些山上的人比起来,我果真面带青色;然而在家里,我却不怎么觉得。

  可就在这点上,他也很可亲,立刻给了我种种建议,完全免费,如他自己所说。我乐意遵照他的嘱咐做,完全按你的生活方式生活——和你们一起在山上,除此也没其他事情好做;再说,以上帝的名义增加蛋白质,怎么也不会有坏处,虽然听起来不怎么是滋味,这你得向我承认。”

  走着走着,约阿希姆已经咳嗽起来,一阵两次——爬这样的坡,他似乎也吃力。到第三次发作时,他站住脚,拧起了眉毛。“你尽管先走。”他说。汉斯·卡斯托普赶紧往上爬,头也不回,爬了一会儿,便放慢脚步,最后几乎停住了,因为他觉得,他似乎已经拉下约阿希姆一大段。不过,他并没有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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