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卢梭 > 漫步遐想录 | 上页 下页
二十九


  我从来都是既乏机智,又无口才;而自从遭到不幸以来,我的舌头和脑子就越来越不灵活了。思想迟钝,也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表达,而在和孩子们谈话时,却最需要对自己所用的词语斟酌选择。对我来说,这种为难还多了一层,那就是听众的注意,以及他们对我所说的一切所加的解释和给予的分量。我既然专门为儿童写了几部书,对他们讲的每句话自然就被认为是神谕了。这种极度的困惑,加上我的无能,使得我局促不安,张皇失措,我在随便哪个亚洲帝王面前也会比在逗娃娃说话时自在得多。

  还有另外一个不利条件使我现在同他们更加疏远。自从遭到不幸以来,我在看见他们时,兴趣虽然依然如故,但是跟他们在一起就不是那么亲切了。孩子们是不喜欢老人的。在他们眼里,龙钟老态是丑恶的。他们那种厌恶之情使我心中难过,我宁可不去抚爱他们,也不愿让他们感到拘束或产生反感。我这样的动机只能在真正富有深情的心上才能得到反应,我们那些男女学者们是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乔弗朗夫人对孩子们在她身边是否感到乐趣是根本不去操心的,只要她自己跟他们在一起感到乐趣就行。而我呢,我认为那样的乐趣比没有还坏;当这乐趣不是为双方共享时,它就是个负数;我已不处在往日那种能见到孩子的心跟我的心一起怒放的境遇中了,也不是那种年纪了。如果这种情况还能恢复,那么,这一变得更为难得的乐趣对我来说,也只会变得更为强烈;那天上午当我抚摸苏斯瓦家的孩子时,我就感到了这一点,这不仅是因为领着那两个孩子的保姆对我不太厉害,而也是因为那两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是笑容满面,跟我在一起没有流露出不悦或者厌烦的情绪。

  啊!要是我还能享受发自内心的纯洁的温情的机会,哪怕是来自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要是我还能在别人眼中看到和我在一起时愉快和满意的心情,那么我那虽短而甘美的感情的流露将是对我多少苦难和不幸的报偿!啊!那时我就不必到动物身上去寻求人们拒绝向我投来的善意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我很少有机会看到,不过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弥足珍贵的。这里就是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如果我处在任何其他一种处境中,那就早该忘了,而在这里它在我心中产生的印象却很好地描绘出我景况的可悲。两年以前,我在新法兰西咖啡馆在今普瓦松尼埃路与波施龙路之间。附近散步后,继续往前走,然后向左拐,为了绕过蒙马特尔高地,我就穿过格利尼盎古村。我心不在焉地直往前走,一面胡思乱想,两眼也不朝左右观望。忽然觉得有人把我的膝盖抱住了,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使劲抱着我的膝盖,以如此亲切、如此温柔的眼光看着我,使我的脏腑都为之感动了。我心想,要是我的孩子在我身边的话,他们也会这样待我的。我就把孩子抱了起来,欣喜若狂地吻了几下,然后继续前进。我在路上总感到像是少了点什么东西似的。一种越来越增长的需要促使我折回去。我责备自己不该就这样突然离开这孩子;心想他的行动虽没有什么明显的动机,从中却可看出一种不该等闲视之的灵感。最后我还是屈服于这个诱惑,折了回去。我向孩子跟前跑去,再次跟他亲吻,给他一点钱买几块糕饼(小贩恰好从我们身边走过),然后就逗他聊天。我问他爸爸是谁,他指给我看,原来是个箍桶匠。我正要离开孩子去跟他父亲说话,忽然发现有个面目可憎的人已经抢在我的前面了,看来是别人派来钉我梢的密探。当这家伙跟他附耳说话时,只见那箍桶匠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显然毫不友好,这个景象使我为之心寒,我赶紧离开这对父子,步子比刚才跑来时还要快些,心里却不免嘀咕,原来的情绪也被破坏无余了。

  然而从此以后,这样的感情却也时常油然而生,我也曾多次从格利尼盎古村经过,一心希望再看到这个孩子;然而却再也没见到这父子俩了,那次相逢就只留下一个强烈的回忆,它就像所有偶尔还打动我心的感情一样,也是交织着甘美和苦涩的。

  凡事有所失必有所得。这样的乐趣虽然既难得又短暂,但当它们出现时,我却更加尽情欢享,比经常有机会享受时还要欢畅。我把这种乐趣经常回忆,反复咀嚼;不管这种乐趣是如何难得,只要它是纯洁无瑕,那我就比自己飞黄腾达还要幸福。赤贫的人稍有所得就成了富翁。穷光蛋捡着一块银元比财主捡着一袋金子还要高兴。我避开迫害者的监视而偷得的这样一种乐趣留在我心底的印象,人们如果能看到,是不禁会失笑的。这样的乐趣,其中最甘美的一次是在四五年前得到的,现在每加回忆,都不免为当时得到如此充分的享受而欣喜异常。

  有一个星期日,我和我的妻子到马约门去吃饭。饭后,我们穿过布洛涅树林,直到拉米埃特花园;到了那里,我们就在草地上的树阴下坐了下来,等待太阳下山,好从帕西从从容容地回家。二十来个小姑娘由一个修女模样的人领着来了。她们有的就地坐下,有的就在我们身边转悠。正在她们玩耍时,来了一个卖糕饼的人,带着他的小鼓和转盘这种买卖带有赌博性质。转盘中心树有一根立柱,一根横杆可以以它为中心旋转,横杆的一端垂下一根细线,线端有一针。转盘上从圆心画有许多道辐射线,把转盘分成许多格子。将横杆旋转后,针停在哪一格,就按该格所标明的数字得彩。,想做点买卖。我看小姑娘们都挺想尝尝糕饼的,她们当中有两三个,显然身上有几文钱,就请求那修女准许她们碰碰运气。当修女还在犹豫,跟孩子们讲道理时,我对卖糕饼的说:让这些小姐每人都转一回,钱统统由我出。这话一出口,那群小姑娘个个面有喜色。单凭这一点,即使把我钱包里的钱统统花光,我也已经得到充分的补偿了。

  我看她们个个争先恐后,秩序有点乱,于是就征得修女的同意,让她们排成一行,依次去试,然后排到另一边去。为了让每个人至少能得到一块糕饼,免得有人一无所得而大失所望,我悄悄地对卖糕饼的说,让他把平常使顾客尽量少中彩的窍门反其道而行之,让姑娘们尽量多得彩,由我出钱。这么一来,虽然二十来个小姑娘每人只转了一次,却一共得了一百多块糕饼;我一向反对纵容坏毛病,反对制造不和的偏心,在这一点上是从不动摇的。我的妻子暗示那些得彩多的小姑娘分一点给她们的小伙伴,这么一来,每人分的也就大致差不多,大家也就都高兴了。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