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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九

  幸福是一种上天似乎并没为世人安排的永久的状态。在人世间,一切都在不停地流动,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具有不变的形式。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自己也在变化,谁也不敢说他今天所爱的东西明天还继续爱。因此,我们今生争取至上幸福的一切盘算都是空想。还是让我们在我们心满意足时就尽情享受,竭力避免由于我们的差错而把这份满足的心情驱走;千万别打算把它拴住,因为这样的打算纯属痴心妄想。我很少见过幸福的人,这样的人甚至根本就没有;不过我时常看到心满意足的人,而在所有曾使我产生强烈印象的东西中,这满足的心情是最使我满意的东西了。我想这是我的感觉对我的内心情感的支配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幸福并没有挂上一块招牌,要认识它,就得到幸福的人的内心中去寻求;但心满意足的情绪是可以在眼神、举止、口吻、步伐中看得出来的,它仿佛还能感染到这种情绪的人。当你看到一大群人在节日尽情欢乐,所有的人都心花怒放,流露出那穿透生活阴霾的喜悦时,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甘美的享受吗?

  三天前,P先生据说系日内瓦人皮埃尔·普雷伏,他在卢梭在世的最后一年半时间内常去看他,卢梭并将部分手稿托付给他。来看我,以异常的殷勤让我看达朗贝先生的《乔弗朗夫人颂》达朗贝、狄德罗、摩莱里等人经常在乔弗朗夫人家的沙龙中聚会。。还没有读,他就说这篇文章里充满滑稽可笑的新词,是篇逗乐的文字游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在朗读时,还是一个劲地笑个不停。我一本正经地听着,他见我并不学他的样,终于不再笑了。文章里最长,也最下功夫的那一段讲的是乔弗朗夫人在见到孩子、逗他们谈话时的那份乐趣。作者正确地把这种心情说成是心地善良的一种表现。然而他并不以此为满足,却斩钉截铁地把所有没有这种兴趣的人都横加指责,说他们心地邪恶,甚至声称,如果我们问一问被送上绞刑架或受磔刑的人,他们全都会承认他们从没有爱过孩子。这样的说法,放在这样的地方,就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就算这说法言之有理,难道该在这种场合提出来吗?难道必须用酷刑和歹徒的形象来玷污对一个可敬的妇女的颂词吗?我不难看出这种别有用心的装模作样的动机所在。等到P先生把文章念完,我就指出颂词中哪些地方是我认为写得好的,然后补充道,作者在写这篇文章时,他心里是仇恨多于友情的。

  第二天虽然寒冷,但天气相当好,我就出去散步,一直走到军官学校,想到那里看看长得正茂盛的苔藓。在路上走着时,我就琢磨上一天的那次来访和达朗贝先生的作品,心想硬塞进去的那段插曲绝非无缘无故,而他们什么都瞒着我,却装模作样地把这小册子送给我看,这就足以暴露他们的目的所在。我把我的几个孩子送进育婴堂,单凭这点就足以把我说成是个不近人情的父亲,再推而广之,他们就一步一步地得出一个必然的结论,说我仇视孩子;当我一步一步地追踪他们的推理时,我不禁赞叹人的头脑居然能以如此高明的手段来混淆黑白,颠倒是非。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比我更爱看娃娃们在一起嬉笑玩耍的了;我时常在街上或在散步时停下来看他们游戏打闹,那兴致之高是谁也不能比拟的。就在P先生那天来访前的一小时,我的房东苏斯瓦家两个最小的孩子就到过我那里,大的那个大概只有七岁。他们真心实意地前来和我拥抱,我对他们的亲热是如此满怀深情,以致我们的年龄虽然如此悬殊,他们却都心甘情愿地和我待在一起;而当我看到他们并不讨厌我那满是皱纹的老脸时,我也是欣喜异常。小的那个看来是如此乐意到我身边,以至于我比他显得更孩子气,对他更为偏爱,看到他回家时我就更加恋恋不舍,仿佛他是我亲生的孩子一样。

  我也理解,把我将孩子送进育婴堂这个指责稍加变化,就很容易演化成指责我是不近人情的父亲,指责我仇视孩子。然而不容分辩的是,我之所以采取这一步骤,主要是怕他们不如此就会有一种几乎不可避免的坏上千百倍的命运。我无法亲自教养他们,而如果我对他们的前途不那么关心的话,在我当时的处境,就只好让他们的母亲去教养他们。那她就会把他们宠坏,或是把他们交给他们的舅家人,那他们就会把孩子们培养成为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想到这里,现在我都不禁不寒而栗。穆罕默德对赛伊德的所作所为与他们可能在我孩子们身上做出的事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了。他们后来为我设下的种种陷阱充分证实他们当初是有这样的打算的。说实话,我当时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恶毒的阴谋诡计,但是我知道,育婴堂的教育对他们的危险性最小,因此我把他们送去了。如果今天还出现这种情况,我还要这样处理,而且疑虑会更少些;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稍微养成那么点习惯来发展我的天性,那么,哪个当父亲的也不会比我对我的孩子们更加慈祥体贴。

  ①见伏尔泰的悲剧《穆罕默德》。赛伊德是穆罕默德的养子,穆罕默德爱上了他的妻子,强迫赛伊德与她离婚,把她让给他。

  我对人心的认识之所以能有进展,那是得之于我在观察孩子时的那份乐趣。这同一乐趣在我年轻时却阻碍我对人心的认识,因为我那时和孩子们玩得那么开心,那么舒畅,就不大想到去研究他们了。而当我日益衰老,眼看我这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会叫他们害怕时,我就避免去打扰他们:我宁可剥夺我自己的乐趣,也不愿破坏他们的欢乐;我就仅仅以看着他们游戏和玩耍而感到满足,可是我也从我的牺牲中得到补偿,从这样的观察中取得了关于人性的最初和最真实的活动的知识,而这是我们的学者们根本不懂的。我进行这项研究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在进行时不可能不兴趣盎然,这从我的作品中可以得到证明。要说《新爱洛伊丝》和《爱弥儿》出于一个不爱孩子的人之手,那未免是世上最荒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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