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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既然人是主动的和自由的,他就能按他自己的意愿行事;他一切的自由行为都不能算作是上帝有系统地安排的,不能由上帝替他担负责任。上帝绝不希望人滥用他赋予人的自由去做坏事,但是他并不阻止人去做坏事,其原因或者是由于这样柔弱的人所做的坏事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或者是由于他要阻止的话,就不能不妨碍人的自由,就不能不因为损害人的天性而做出更大的坏事。上帝使人自由,以便使人通过选择而为善弃恶。上帝使人能正确地利用他赋予人的才能而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他对人的力量施加了极其严格的限制,以至即使人滥用他给与的自由也不能扰乱总的秩序。人做了坏事,就自受它的恶果,对世界上的万物并无影响,而且,尽管人类遇到了人所做的坏事,也无碍于它的生存。要是抱怨上帝不禁止人类作恶的话,就等于是抱怨他使人类具有优良的天性,抱怨他使人类具有使其行为高尚的道德,抱怨他使人类具有修持美德的权利。最大的快乐就是对自己感到满足,正是因为应得到这种满足,所以我们才生在这个世界上,才赋有自由,才受到各种欲念的引诱和良心的约束。还要求上帝的力量为我们做些什么呢?他会不会使我们的天性中产生矛盾,会不会奖励那些不能为恶的人去为善呢?怎么!为了防止人变成坏人,难道就要限制他只能按他的本能行事,而且成为一个畜牲吗?不,我的灵魂的神灵,我决不责难你按你的形象来创造我的灵魂,使我能象你那样自由、善良和快乐!

  我们之所以落得这样可怜和邪恶,正是由于滥用了我们的才能。我们的悲伤、我们的忧虑和我们的痛苦,都是由我们自己引起的。精神上的痛苦无可争辩地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而身体上的痛苦,要不是因为我们的邪恶使我们感到这种痛苦的话,是算不了一回事情的。大自然之所以使我们感觉到我们的需要,难道不是为了保持我们的生存吗?身体上的痛苦岂不是机器出了毛病的信号,叫我们更加小心吗?死亡……坏人不是在毒害他们自己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吗?谁愿意始终是这样生活呢?死亡就是解除我们所作的罪恶的良药;大自然不希望我们始终是这样遭受痛苦的。在蒙蒙昧昧朴实无知的状态中生活的人,所遇到的痛苦是多么少啊!他们几乎没有患过什么病,没有起过什么欲念,他们既预料不到也意识不到他们的死亡;当他们意识到死的时候,他们的苦痛将使他们希望死去,这时候,在他们看来死亡就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了。如果我们满足于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对我们的命运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们为了寻求一种空想的幸福,结果却使我们遭遇了千百种真正的灾难。谁要是遇到一点点痛苦就不能忍受的话,他准定是要遭到更大的痛苦的。当一个人由于生活没有节制而搞坏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就想用医药使他恢复健康;在他所感到的痛苦之外,又加上他所惧怕的痛苦;对死亡加以预料,必然使我们对死亡感到恐怖,从而加速死亡的来临;我们愈想逃避它,我们愈觉得它在我们的身旁;因此,我们这一生是吓死的,而且在死的时候还把我们因违背自然而造成的罪恶归咎于自然。

  人啊,别再问是谁作的恶了,作恶的人就是你自己。除了你自己所作的和所受的罪恶以外,世间就没有其他的恶事了,而这两种罪恶都来源于你的自身。普遍的灾祸只有在秩序混乱的时候才能发生,我认为万物是有一个毫不紊乱的秩序的。个别的灾祸只存在于遭遇这种恶事的人的感觉里,但人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不是由大自然赐与的,而是由人自己造成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常常想到痛苦,不瞻前顾后,他就不会感觉到什么痛苦。只要我们不让我们的罪孽日益发展,只要我们不为非作恶,只要不出自人为,那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哪里是一切都好,哪里就没有不正义的事情。正义和善是分不开的,换句话说,善是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和一切有感觉的存在不可或缺的自爱之心的必然结果。无所不能的人可以说是把他的存在延及于万物的存在的。创造和保存是能力的永无止境的工作,它对现时不存在的事物是不发生作用的;上帝不是已死的人的上帝,他毁灭和为害于人,就会损害他自己。无所不能的人是只希望为善的。可见,凡是因为有极大的能力而成为至善的人,必然是极正义的人;否则他本身就会自相矛盾,因为,我们所谓的“善”,就是由于爱秩序而创造秩序的行为,我们所谓的“正义”,就是由于爱秩序而保存秩序的行为。

  人们说,上帝对他所创造的生物没有欠付任何东西。我则认为,他还欠付他在赋予他们的生命的时候所答应他们的一切东西。使他们具有善的观念,而且使他们感觉到对善的需要,这就等于是许下了要把善给予他们的诺言。我愈扪心自问,我愈领会到刻画在我灵魂中的这句话:“行事正义,你就可以得福。”然而,把现在的事情拿来一看,却不象这句话所说的样子;坏人是命运亨达,而正义的人一直是受到压迫。你看,当我们这样一直等待,以至我们的希望终成泡影的时候,我们的内心是多么的愤怒!良心终于反叛,对上帝发出怨言,它沉痛地喊道:“你欺骗了我!”

  “我欺骗你,这句话真说得卤莽!是谁教你这样说的?你的灵魂被毁灭了吗?你已经不继续存在了吗?啊,布鲁土斯!我的儿子!在结束你高贵的生命的时候,不要给它蒙上了污点;不要让你的光荣和希望都随着你的身体遗弃在菲利普斯的战场。当你即将获得你自己的美德的报偿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说‘美德是一点价值都没有的’呢?你以为你就要死了,不,你要活下去的,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履行我应许你的一切诺言。”

  也许,人们根据那些没有耐心的人的怨言就说,在他们应得上帝的报偿以前,上帝就应该报偿他们,他必须预先支付他们的美德的价值。啊!我们首先要为人善良,然后才能得福。在获得胜利以前,我们不能强索奖励;在工作以前,我们不能硬讨工资。普卢塔克说:“在神圣的竞技中得胜的人,并不是一进入运动场就算是胜利了的,他们必须跑完了他们的路程之后,才能把荣冠戴在自己的头上。”

  如果灵魂是无形的,那么,在身体死亡之后它也能继续存在的;如果它比身体存在得久远,那就证明上帝是无可怀疑的。即使没有其他的证据,我单单拿这个世界上坏人得意和好人受压的情形来看,也能深深相信灵魂是无形的。在宇宙万般谐和的情景中,出现了一种这样刺目的不调和的现象,使我竭力要寻出一个答案来。我要对自己说:“就我们而论,并非一切都是同生命一起结束的,在死了的时候,一切都要回到原来的秩序的。”的确,也许我自己要问到这样一个疑难:“当一个人所有的可以感觉得到的形骸都消灭之后,这个人到哪里去了?”当我了解到有两种实体的时候,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就不难解决了。答案很简单:在我的肉体活着的时候,由于我只是通过我的感官去认识事物,因此,所有一切不触及感官的东西都逃脱了我的注意。当肉体和灵魂的结合一瓦解之后,我想,肉体就消灭了,而灵魂则能保存。肉体的消灭为什么会导致灵魂的消灭呢?恰恰相反,由于两者的性质极不相同,所以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倒是猛烈地互相冲突;而结合一旦告终的时候,它们都各自返回天然的状态:有活力的能动的实体收回了它以往用去推动那没有生命的被动的实体的力量。唉!我从我所作的罪恶中清楚地体会到这个道理,一个人在一生中只不过是活了他的生命的一半,要等到肉体死亡的时候,他才开始过灵魂的生活。

  但是,灵魂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灵魂是不是由于它的性质而永不死亡呢?这我不知道。我有限的智力想象不出无限的东西;一切无限的东西,我是无法想象的。我对它们是加以否定还是肯定?我对我无法想象的东西讲得出什么道理来?我相信,灵魂在肉体死亡之后还能活足够的时候以保持秩序,不过,谁知道它能不能永久持续呢?我往往能够理解肉体是怎样由于各部分的分离而消灭的,但是我无法想象一个进行思想的存在也这样地毁灭;由于我想象不出它怎么能够死亡,所以我就假定它是不死的。既然这个假定能够给我以安慰,而且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我为什么不敢接受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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