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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此外,在历史中所记述的那些事情,并不是怎样经过就怎样准确地描写的,它们在历史学家的头脑中变了样子,它们按照他们的兴趣塑成了一定的形式,它们染上了他们的偏见的色彩。哪一个历史学家能准确地使读者置身于事件经过的地方,让他看见那件事情的真实经过?无知和偏袒把整个事情化了一次装。即使不歪曲历史事实,但如果把跟那个事实有关的环境加以夸大或缩小,结果就会使它的面貌多么不同啊!把同一个东西放在不同的观点看,就不大象原来的样子,其实除了观看者的眼睛以外,什么都是没有改变的。你告诉我的即使是一件真实的事实,但你没有使我照它原来的样子去看它,这能说是尊重事实吗?有多少次是由于多了一株树或少了一株树,是由于左边有一块岩石或右边有一块岩石,是由于一阵大风刮起的一股尘沙,而决定了战役的胜负,但是还没有哪一个人看出过这种原因哩!是不是这样就使得历史学家不能象目睹者那样确切地向你讲述胜负的原因呢?再说,当我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的时候,那些事实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一件事情,我既然不知道它真正的原因,哪里能从其中得到什么教训?历史学家可以告诉我一个原因,但那是他杜撰出来的;至于说到评论,尽管是讲得天花乱坠,但其本身也不过是一种猜度的方法,只能够在几种谎言当中选一个同真实的事实最相象的谎言。

  你看过描写克利奥帕特拉或珈桑德拉或任何一个这类人物的书吗?做书的人挑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按照他自己的观点加以改编,并虚构一些情节以及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和臆想的形象加以渲染,讲了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使他的东西在读者看起来确实是津津有味的。在我看来,这样的传奇故事同你所读的历史没有多大的区别,如果说有区别的话,只是小说家一味描写他自己的想象,而历史学家则是盲从别人的想象;此外,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还要补充一点,那就是:小说家或好或歹总还抱有一个道德的目的,而历史学家才不管这一套咧。

  人们也许会说,历史的忠实记载是不如真实的风俗和人物那样有趣的,只要把人的心描写得很好,则历史事件是不是叙述得忠实,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因为,归根到底,两千年前发生的事情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呢?如果那些形象是照自然的样子描写的,则这些人的说法就是对的;但如果其中大多数都是按历史学家的想象的样子描写的,则你岂不又碰到了你想避免的麻烦,岂不把你从老师身上剥夺下来的威信又奉送给历史学家了吗?如果说可以让我的学生看一些虚构的图形,那么,我宁愿由我自己而不由别人来画这种图形,因为这样,至少可以使它们能够更好地为他所了解。

  对一个青年来说,那些一边叙事一边又加上自己的评语的历史学家,是最坏不过的了。事实!事实!让青年人自己去判断好了;要这样,他才可以学会了解人类。如果老是拿作者的判断去指导他,则他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去看问题,一旦没有这些眼睛,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不主张学现代史,其原因不仅是由于它没有什么特色,不仅是由于我们这些人都是差不多的,而且是由于我们的历史学家没有一个不想出风头,都想描绘一些有浓厚色彩的形象,而结果,那些形象是描绘得什么也不象的。一般来说,古代的历史学家刻画人物的时候是比较少的,在他们对历史事实所作的评断中也是灵感少而常识多的;但尽管这样,在他们当中还是要进行很大的选择,在开始的时候,不应该选最有才气的历史学家的著作,而应该选最朴实的历史学家的著作。我不喜欢拿波利毕或萨路斯特的著作给一个青年人看,塔西佗的书是适宜于老年人看的,青年人是看不懂的。在深入人的内心深处去探查以前,要先从人的行为中去观察人心的最初的特色;在研究原理之前,必须先弄清事实。教条式的哲学只适合于有经验的人。青年人不要普遍地去研究一般的东西,他所研究的应该是个别的特殊事例。

  在我看来,修昔底德是历史学家当中的一个真正的模范。他叙述史事而不加他的评语,然而他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有助于我们自己去评判历史的情景。他把他所讲的事实都展示在读者的眼前,他自己不仅不插身在事实和读者之间,而且还远远地躲开;这样一来,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是在读史书,而好象是亲眼看到了那些事情。可惜的是,他自始至终只讲战争,我们在他的书中所看到的差不多都是世界上最没有教育意义的事情--打仗。《万人撤退记》和《凯撒评传》这两部著作的优点和缺点都是差不多的。忠实的希罗多德不刻画人物,不讲教条,但其文笔很流畅和天真,书中充满了趣味盎然、使人喜欢阅读的情节,要不是那些情节往往变得象小孩子讲故事那样简单,因而是易于败坏而不是培养青年人的兴趣的话,他也许就要算是最好的历史学家了。读他的书,必须要具有鉴赏的能力。我还没有谈到李维,不过,以后就会轮到谈他的时候的;这个人是政治家,也是修辞学家,所以不适宜于向这样年龄的青年讲他的著作。

  一般地说,历史是有它的缺点的,其原因是由于它只能记载可以确定其人物、地点和时间的著名的重大事件,然而造成那些事件的日积月累的原因,是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加以记述的,所以总付缺如。人们常常在一场胜仗或败仗中去寻找一次革命的原因,其实,在这场战争之前,那次革命已经是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的了。战争只不过使那些由精神的原因所造成的事情突出地表现出来罢了,而精神的原因,则是历史学家很少看得出来的。

  哲学的精神已经把本世纪的几位史学家的思想向这方面扭过来了,但是我很怀疑,真理是不是能通过他们的著作而得到阐发。他们各持一说,不仅不努力按事情本来面貌去描述,反而要事情去符合他们各自的一套看法。

  除了以上几点外,我还要补充的是:历史所描述的是动作而不是人,因为它只能够在几个选定的时刻,在他们衣冠楚楚的时候,抓着他们的样子来描写;它所展示的,只是经过事先的安排而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人,它不能跟着他到他的家中、到他的私室中、到他的亲友中去看一看,它只是在他扮演什么角色的时候描绘他,因此,它所描绘的是他的衣服而不是他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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