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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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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好像并不在动。陆地仿佛在倒退着。只有一点儿。不容易觉察。随后突然地那条白色的船,完全脱离了码头。它浮在黝黑的水面上,衬托着幽暗的夜空,已经不可能接近了。凯特·赫格斯特龙再也认不出来,谁都再也认不出来,于是那些留着不走的人,彼此默默地对视着,有的露出了困惑,有的强作着欢颜,便都匆促地或者蹒跚地各走各人的路。 * * * 他自己驾驶着汽车,穿越着黑夜,赶回到巴黎。诺曼底的篱笆和果园,在他旁边飞过去了。椭圆形的大月亮,挂在夜雾迷漫的长空中。那条船已经被遗忘。只剩下了风景。风景,干草和成熟苹果的气息,不可避免的岑寂,和深沉的宁静。 汽车几乎全无声息地急驶着。飞闪得仿佛地心没有了吸力似的。房屋闪过了,教堂,村落,咖啡馆和小酒店的金光,一条闪亮的河流,一座磨坊,然后又是那平原的整齐的轮廓。天空穹隆似的覆罩着大地,仿佛一个硕大的贝壳,里边的乳白色的螺钿,辉耀着一颗月亮的珍珠。 这宛似一种结局,履行了一个义务。拉维克以前也好几次有过这样的感觉的;可是现在,这种感觉整个儿慑住了他,强烈而难以摆脱,刺透着他,再也没有一点儿抗拒。 一切都仿佛在漂浮着,没有一点儿重量。未来和过去,凑合在一起,两者都没有希冀与苦痛。没有一样比另一样更重要更强烈。天际获得了平衡,在这么个微妙的顷刻,他的生存似乎也给安放在平衡的天平上。命运不会比一个人用来反抗命运的沉着的勇气更强的。假如到了实在受不了的地步,他可以自杀哪。这是应该知道的事,可是也该知道,只要一个人还活着,他就决不会完全没有办法的。 拉维克知道这危险;他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去,可是他也知道明天他又会抗拒的——然而,突然在今夜,在他从迷失了的亚拉赖特回到血腥味的未来的破坏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变成说不出名字来了。危险固然是危险,却也并不一定是危险;命运是一种牺牲,同时也是为他牺牲的神祇。而明天,却又是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了。 一切都很好。那些已经过去的和仍然会到来的。这就够了。即使是结局,这样也很好。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却已经失去了她。他曾经恨过一个人,却已经杀死了他。这两件事情,都让他解脱了。一个人复活了他的感情;另一个人消灭了他的过去。没有一件未了的尘缘。没有欲望;没有憎恨,也没有哀怨。假如这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么就应该是这样儿的。一个人无妨不怀什么希冀地开始,不必期望更加有力,而且没有内心的矛盾。灰烬已经给扫清。麻痹的地方,灵活了起来。玩世不恭的癖性,又发生了力量。那也就很好啦。 * * * 过了卡昂,便看见了马匹。暗夜中很长的行列,马匹,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的。接着是士兵,四个一排,背着背包。动员开始了。 几乎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没有人歌唱。也没有人说话。他们悄悄地穿行着暗夜。人马的黑影,靠着马路的右边,左边留着汽车在奔驰。 拉维克闪过他们一个个的面前。马匹,他想,马匹。又像是一九一四年。没有坦克,只有马匹。 他在加油站附近停了车,加了些汽油。这村庄上,还有几个窗子里透出了灯光,可是人声却几乎没有了。有一支部队,穿过那个村庄在移动。人们盯着看;却并没有挥手。 “我明天也要走了,”加油站上的那个人说。他有一张褐色的、轮廓很清晰的、愉快的脸。“我父亲在上次大战中阵亡。我祖父在一八七一年战死。我明天就出发。也总是一样的事。几百年来,我们就做着这样的事情。可是也无补于事;我们又得出发啦。” 他瞧了一眼那架破旧的加油机,那所小屋,和默默地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二十八法郎,三十生丁,先生。” 又是风景。月亮。里西欧。埃夫勒。部队。马匹。沉寂。拉维克停在一家小饭店前面。外边放着两张桌子。女店主说,她那儿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无论如何,晚餐就是晚餐,在法国,乳酪蛋卷,不算一餐晚饭的。可是他终于愿意迁就,而且又让她给他一盘色拉,一杯咖啡,还有一大玻璃杯普通的葡萄酒。 拉维克坐在那所石竹色屋子的前面,独个儿吃着。夜雾笼罩着草原。几只青蛙在呱呱地鸣叫。夜是静极了。可是从那屋子的顶层上,传出一种扩音器的声响。那是一种声音。普通的声音,安慰,信任,绝望,而完全是多余的。大家在倾听,可是大家都不相信。 他付了账。“巴黎就要实施灯火管制了,”女店主说。“他们刚才在电台上报告的。” “真的。为了防空。这是一种预防。他们在广播中说,一切都不过为了预防而已。不会有什么战争。他们正在谈判呢。你以为怎么样啊?” “我也不以为有什么战争。”拉维克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天保佑。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德国会占领波兰的。于是他们就要进一步要求亚尔萨斯,洛林了。然后又会要求其他的属地。然后还有别的什么要求。总是得寸进尺,直到我们束手投降,或者背城一战。所以,倒还是干脆打一下的好。” * * * 那女店主慢慢地回进了屋子。一支新来的部队又从马路上过去了。 巴黎的红光,反耀着夜空。实施灯火管制;巴黎也会管制灯火的。这是必然的事;可是听起来却是很异样的:说是巴黎要实施灯火管制了。巴黎。仿佛全世界的灯火,都要给实施管制似的。 郊区。塞纳河。小街上的市声。然后转入了那条直达凯旋门的大路,这凯旋门矗立在星星广场的朦胧的光芒中,依然照耀着电炬,而背后,灯火辉煌的,还有个上林苑。 拉维克循着那条大路在行驶着。穿越了市区,他突然看见:黑暗早已开始降落。仿佛雪亮的皮裘上的斑点,到处都出现了黝暗的区域。彩色缤纷的霓虹灯光,都给蜷缩在红白蓝绿的零星的电炬间的颀长的黑影所侵蚀了。有几条街道,早已死沉沉地躺着,仿佛给黑色的虫豸钻了进去,遮蔽了一切的光亮。乔治五世路上,一点儿灯光也没有了;蒙田路上的灯光,才给熄灭掉。那些夜间向来以光流的瀑布奔往繁星去的屋子,现在却只剩了光秃秃的灰暗的门面。维克多·伊曼纽尔三世路的一半,已经熄了灯火,一半却还是光明着,仿佛一个呻吟床褥的麻痹了的病人,一半死了一半活着的样子。这病到处在蔓延,当拉维克回到康可迪广场的时候,周围随即都黑暗了。 政府各部的办公楼,也惨白而毫无血色地躺着,电灯缀成的花冠,已经熄灭了光亮,在皑白的夜潮中舞蹈着的半神半鱼的海神和海的女神,僵硬得如同一堆不成模样的灰色,骑在它们的海豚上,喷泉失却了作用,流水变得昏暗了,曾经璀璨过的方尖塔,仿佛矗立在暗空中的永恒的怕人的大手指,到处好似微生物那样,出现了适合防空需要的细小而暗蓝色的,几乎瞧不见的电灯,散发着朦胧的微光,宛似肺结核菌遍布在静静地腐蚀着的城市上。 * * * 拉维克把汽车还给了车行。却又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回到国际旅馆。在门口,房东太太的儿子,站在梯子上。他正在旋上一个蓝色的灯泡。旅馆门口的电灯,原也只能够照出旅馆的招牌的;而现在这样微弱的蓝光,更暗淡得不合用了。招牌的前一半的字母,果然没有给照出来。看得清的,只是“——National”几个字母,而且还要仔细地看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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