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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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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一家幽会场所,怎么样?”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 “上流社会妇女去找外遇的地方。” “什么,真正是上流社会的妇女吗?” “是的。有的妇女,因为丈夫太老了。有的妇女,因为讨厌自己的丈夫。有的妇女,因为丈夫赚来的钱,不够一家人的生活。” “可是这件事情,她们——她们也不能够简单地——是怎么样处理的呢?” “这些妇女到那边去这么一两个小时,仿佛喝鸡尾酒或睡前喝酒似的。她们中有些人还可以打电话去叫来。那自然不像是蒙玛特尔那样的妓院。我就认识一家很好的幽会场所,在森林中段。女主人的风度,简直像一位公爵夫人。样样东西都十分讲究,精致而优雅。” 拉维克说得很缓慢,很镇定,呼吸得很慢很慢。他听到自己讲话的语调,像是一个旅游者的向导。可是他还强制自己继续说下去,为了让自己更加平静一点。他手臂上的血管在颤动。他把方向盘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以便控制那种颤动。“当你看见那些个房间,您一定会感到惊讶的。”他说。“家具是真品,地毯和壁毯是老货,酒是精选的,服务是周到的,至于女人嘛,那可绝对保险。” 哈克喷吐着雪茄的烟雾。他向拉维克转过身去。“您听着,这些听上去都很了不起,我亲爱的冯·霍恩先生。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价钱肯定是不会便宜的吧?” “我可以保证,那价钱也不贵。” 哈克咯咯地笑着,还有点困惑。“那要看您怎么个标准了!我们德国人,外币是带得很有限的。” 拉维克摇了摇头。“我跟那女主人很熟。她还欠着我的钱。她一定会把我们当作特殊客人来接待的。您去的时候,就说是我的一个朋友,说不定她还不会收你的钱。如果要一点儿,也不过是几文小费——比你在奥西里斯喝一瓶酒还要少呢。” “真的吗?” “您瞧着吧。” 哈克挪动了一下身子,在座上坐坐舒服。“我的天,那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朝拉维克开怀地微笑着。“您看起来非常了解情况!对那个女人,您一定下过很多功夫吧。” 拉维克瞧着他。他也直勾勾地瞅着拉维克的眼睛。“这些地方,有时候官厅也会去找麻烦。企图敲诈勒索。您总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怎么办呢!”哈克沉思了一会儿。“你在这儿有点权势吗?” “说不上。却有几个朋友倒是很有影响的。” “那就好了!我们需要借重您一下。对此,能不能找个时间谈一谈?” “当然可以。您在巴黎还准备呆多久?” 哈克笑了起来。“我好像总是在快要离开的时候碰到您。今天早晨七点半,我就要走了。”他看了看汽车里的钟。“再有两个半小时。我还想告诉您。那时候,我必须赶到北火车站。时间来得及吗?” “那容易,上车之前,您还要到旅馆去吗?” “不。我的手提箱已经送到车站去了。下午我就退掉了房间。那样可以少付一天的房钱。我们的外汇——”他又笑了起来。 忽然拉维克发觉自己也在笑着。他把双手紧紧地压着方向盘。不可能,他思忖着,那不可能!一定还会有什么事情插进来的。这样好的机会是不可能有的。 * * * 清新的空气,使哈克感到了酒意。他的嗓音变得又缓慢又沉重。他在座位的犄角里,坐了坐舒服,开始打瞌睡。他的下颚耷拉着,眼睛闭拢了。汽车驶进了万籁无声的黑沉沉的森林。 汽车的前灯,仿佛两个不声不响的妖怪,在汽车前面飞翔,把两旁幽灵似的树木从黑暗中撵出去。槐树的味儿,从开着的车窗里冲进来。轮胎在柏油马路上滚动的声音,轻微而持续,好像永无休止似的。马达那熟悉的哼唱,在潮湿的夜空中显得深沉而柔和。左边闪过一个小小池塘的亮光,柳树的身影比它们后面的那些山毛榉来得明亮。草地上覆盖着露水,发出珠母似的惨白的闪光。马德里路,圣詹姆斯门路,纳伊路。一幢沉睡着的房子。河水的味儿。塞纳河。 拉维克在塞纳河边的林荫路上行驶。两条驳船相隔一段距离,黑沉沉的,浮在月色斑斓的水面上。离得较远的那条船上有一条狗在吠叫。那叫声从水面上传来。前面一条驳船上,前舱里还点着一盏灯。拉维克没有把汽车停下来。他用均匀的速度行驶在塞纳河边,免得惊醒哈克。他原来想在这里停车的,可是不行。那两艘驳船离河岸太近了。于是他转进费美路,离开了河岸,回到朗香小巷。他在翠菊林荫道前面继续行驶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驾驶着,随后转入那些狭窄的马路。 当他朝下瞧着哈克的时候,看见他两只眼睛已经睁开。哈克也在朝他看。他没有挪动位置,只是把头抬起,望着拉维克。在仪表的暗淡光线中,他的一双眼睛,像是两个蓝幽幽的玻璃球。仿佛一次电击。“醒来了吗?”拉维克问。 哈克没有回答。他望着拉维克。他没有动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们到了哪儿啦?”他后来这样问。 “在布洛涅树林里,快近斯凯特饭店了。” “我们的车走了多久啦?” “十分钟。” “好像不止吧。” “恐怕不会。” “我在瞌睡以前看过表的。我们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了。” “真的吗?”拉维克说。“我没想到已经走了这么多时间。好在快要到啦。” 哈克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拉维克。“到哪儿?” “到那个幽会场所。” 哈克移动了一下。“您开回去,”他说。 “现在吗?” “是的。” 他已经醉意全消。他已经清楚,已经醒来了。他的脸色已经改变。那种诙谐的温顺已经消失了。拉维克第一次又看见了这张他所熟悉的脸,这张永远印刻在秘密警察牢房那恐怖记忆中的脸。于是突然地,从他遇到哈克以后所出现的那份不安的感觉,那种立刻要去杀死一个跟他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感觉,消失了。原来以为坐在他汽车里的是一个灌了些红酒的和气的人,从他脸上怎么也找不出一点理由——不管自己怎么想,却作为头等大事埋藏在心里的理由。可是现在,突然地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在他痛苦的垂死时刻从昏厥中醒来时候看到过的眼睛。就是同样的那双冷酷的眼睛,同样那种冷酷的、低沉的、刺耳的嗓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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