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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他把支票藏进了皮夹,然后拿一大叠书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这些书是两天前买来的,为的是,睡不着觉的时候可以看。也真是够奇怪的,书,现在对于他,好像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它们不能代替一切,然而却进入了一切东西所不能进入的一角。回想起来,在最初几年中,他是从来不看什么书的;因为比起实际发生的事情来,它们显然是太无生气了。可是现在,它们却变成了一道墙;即使不能够防御,至少也可以撑撑手。它们固然没有多大的帮助,可是在驱入黑暗的时候,它们可以使人不会完全绝望。那就够了。一度产生过的那些思想,今天已经被蔑视被嘲笑,然而既然产生出来了,而且还会流传下去,也就够了。

  他还没有开始看书,电话铃便响了起来。他没有拿起听筒。铃声响了很久。几分钟以后,铃声停止了,他才拿起听筒,问门房谁打电话来的。“她没有说出她的名字,”那个人说着。拉维克听出他还在吃东西。

  “是一个女人吗?”

  “是的。”

  “口音很特别的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个人还是在吃着。拉维克打电话给维伯尔医院。那边没有人打电话给他。杜兰特医院里也没有。他便打给朗卡斯忒旅馆。女接线员告诉他,没有人从她那儿拨过这个号码的电话。那一定是琼了。也许她从沙赫拉扎德打来的。

  一小时以后,电话铃又响了。拉维克放下书。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手肘撑着窗台在等候。微风吹来百合花的香味。难民维森霍夫把他窗前的那些枯萎的荷兰石竹搬开了,换上了百合花。如今在温暖的夜间,这屋子里的气息,仿佛举行葬礼的教堂或是寺院的花园。拉维克却不知道维森霍夫这样的布置,纯粹是对于老头儿戈德尔贝格的悼念呢,还只是因为百合花在木盆里生长得好些。电话铃声又沉寂了。今夜,我也许能够睡着了,他想,便回到了床上。

  * * *

  琼在他睡着的时候走了进来,便立刻开亮天花板上的电灯,却仍然站在房门口。他睁开了眼睛。“你一个人吗?”她问。

  “不。赶快关灭了电灯,走。”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浴室那边,推开了门。“骗人,”她说着,便微笑了。

  “走你的吧。我疲倦得很。”

  “疲倦吗?怎么会这样疲倦的?”

  “疲倦得很。再会。”

  她走近了过来。“你才回来哪。每隔十分钟,我都打电话给你的。”

  她瞟着他。他没有讲穿她在骗人。她已经换过衣服。一定跟那个家伙睡过觉,叫他回家,而现在,便走到这儿来吓我。她以为凯特·赫格斯特龙一定在这儿,因此想让凯特知道我是一个冶游的狎客,女人深夜还会上门来,使她觉得还是避开的好,他想。于是他违心地微笑着。这样顾虑周到的行动,不幸地往往会使他油然生敬的,即使这敬意完全违反他自己的意志。

  “你笑什么啊?”琼机警地问。

  “我在笑。就是这么一回子事。把灯关了。你在灯光下显得多可怕。你走吧。”

  她没有理会。“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娼妇是谁啊?”

  拉维克把身子挺起了一半。“给我滚出去,否则我拿东西来掷你。”

  “哦,我知道了。”她端详着他。“原来如此!已经到这步田地了——”

  拉维克拿了一支纸烟。“你不要自己闹笑话。你跟别人在同居,却到这儿来,装成吃醋似的样子。赶快回到你的戏子那儿去,让我休息。”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当然啰。”

  “当然啰,事实不是这样的!”她突然咆哮了起来。“你很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有些事情,我也不能负责啊。我对这件事,又不是愉快。不过,事情已经发生,我也不知道怎么会——”

  “事情还会发生的,谁都不知道怎么会——”

  她瞧着他。“你——你老是这样的肯定。你总是这样的自信,真要把人逼疯了。实在也没有什么足以使你丧失自信心的!我就憎恨你这份优越感!我常常憎恨!我需要狂热!我需要一个人对我疯狂!我需要一个人,没有了我便不能够生活!你没有了我,也能够生活的。你总是能够的!你并不需要我。你那么冷酷!你那么空虚!你压根儿就不懂得爱情!你从来没有跟我融洽过!我前次跟你撒过一次谎,我说因为你离开了两个月,事情才会那样发生的!其实,即使你在这儿,事情也会那样发生的!不用笑!我知道这中间的区别。我知道这一切,我知道那个人没有智慧,也不像你。可是他把一切都献给了我,除了我以外,便没有一样在他觉得是重要的,除了我以外,他便不想任何的事,不要任何的事,也不知道任何的事,那便是我所需要的!”

  她站在他床前,急促地喘息着。拉维克伸手过去拿了一瓶苹果白兰地。“那你为什么还到这儿来呢?”他这样问。

  她没有立刻就回答。隔了一会,才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知道的。为什么再要问呢?”

  他斟了一杯酒,递给她。“我不要喝,”她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病人。”拉维克不想撒谎。“一个患着重病的女人。”

  “那是假的。你还是撒一个好点儿的谎。生病的女人,是在医院里的。不会在夜总会里。”

  拉维克将酒杯放了下来。真实的事情,往往都像是不可能的。“那是真的,”他说。

  “你爱她吗?”

  “这个与你有什么相干啊?”

  “你爱她吗?”

  “这个与你,真有什么相干啊,琼?”

  “相干的!你没有爱上任何人的时候——”她犹豫着。

  “你刚才把那个女人称作娼妇。那么,还有什么爱啊不爱的问题呢?”

  “那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一下子就看出她不是个娼妇。那便是我所以那么说的原因。真是个娼妇,我也不会来了。你爱她吗?”

  “关灭了灯,你快走吧。”

  她更走近了一点。“我知道的。我看见的。”

  “去你的吧,”拉维克说。“我很疲倦。去你的吧,你这种自以为从来没有人玩过的平庸的把戏——一个人是为了他对你的热恋,突然产生的爱情,或许也为了你的事业——另一个人呢,你说是爱他爱得更深,爱得两样的,却把他当作那只傻驴不在的时候的一个避风港。滚你的吧,你告诉我的恋爱方式,也就太多了。”

  “不是那么回事,不像你说的那样。那是两样的。不是那么回事。我要回到你这儿来。我就要回到你这儿来了啊。”

  拉维克又斟满了他的酒杯。“你想回来,那是可能的。可是那也不过是一个幻想。你用这幻想来欺骗自己,很可惜,恰恰是为了忘记这个幻想。你是决不会回来的。”

  “我会!”

  “不。即使回来,也是暂时的,以后啊,便有另外一个人,又来追求你了,他啊,除了你,不要其他的一切的,于是又照例的来一套了。这便是我光明的前途。”

  “不。不!我要跟你呆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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