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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他只是走着,走着,黑夜空漠,发着回响;他毫不经心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几小时还是几分钟,当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拉斐尔路后面的花园区里时,他并不感到十分惊奇。

  柏斯加尔路上的一座房子。看见了楼面的朦胧的轮廓,屋顶上的那些房间,有几个开着灯。他找到了琼住着的那一间的窗口。里边很亮。她在家,也许不在家,只是把电灯开着。她最恨回到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正如他一样。拉维克穿过马路。房子前面停着几辆汽车。其中有一辆黄色的双人座小汽车,原是很普通的一辆,可是却装得像辆赛车。这也许是那个人的。一个演员的车辆。红皮的座位,装着一块仿佛飞机上用的仪表板,还有许多多余的不必要的设备——当然一定是他的。我妒忌吗?他愕然地想。妒忌这个她所偶然结识的对象吗?妒忌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东西吗?一个人只能妒忌一种背离了自己的爱情,却不必妒忌这爱情转向何处——

  他又回到了街心花园。花朵的味儿,从黑暗中腾发出来,甜蜜的,混和着泥土与凉下来的植物的气息。这味儿,仿佛大雷雨前所具有的那种浓郁。他找到了一条长椅,坐了下来。这不是我,他想,这个迟到了的求爱者,坐在这儿的一条长椅上,在那抛弃他的女人的房子前面,仰望着她的窗口!这不是我,被一种欲望震撼着,这种欲望,虽然我曾彻底地分析过,却还不能主宰它。这不是我,这个傻子,如果能使时光倒流,能重新得到一个总是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说些老一套的无聊话的金发碧眼的微不足道的女人,他宁可少活几年。这不是我,他——鬼知道假借了一切的托辞——坐在这儿,妒忌,心碎和悲愁,甚至还想把那辆汽车纵火烧掉!

  他掏出一支香烟。这幽静的火光。这看不见的烟雾。这倏忽地划过去的彗星似的火柴。为什么他不到顶层的工作室去呢?会发生什么事情啊?时间还不太迟哪。灯还亮着。他可以见机行事。为什么他不能带她出来呢?现在,既然已经明白了一切,带她出来,让她跟他在一起,永远不教她离开,不好吗?

  他凝视着黑暗。有什么用呢?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他不能把另外一个人赶走的。你不能把任何东西任何人,从别人的心上赶走的。当她到他那儿来的时候,他不是可以带走她吗?可是他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他把纸烟丢掉了。因为仅仅这点是不够的。就是这个原因。他还要更多。那还不够,即使她来了,即使她又回来了,即使一切其他的东西都被忘记被淹没了,却还是不会够的。多奇怪多怕人的事,永远不会够的。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了,他幻想的光线有一天没有照准那面镜子,那面会把照进去的东西更强烈地反耀过来的镜子,于是这光线就照到了镜子的外面,陷入盲目的不满足,于是什么都拉它不回来了,不要说一面镜子,便是一千面镜子也不能。镜子仅仅还能照到它的一部分,却决不能拉它回来的;而现在,这光线从爱情边上一闪而过,早已消失在空旷的天际,于是爱情中只充满了闪光的雾,这迷雾不再有形象,再也不能在爱人的头顶上幻成一道虹彩。神秘的圆圈破裂了,剩下来的是悲痛,可是希望也变成粉碎啦。

  有人从这座房子里出来。一个男人,拉维克便挺起了身子。一个女人跟在他后面。他们在哗笑着。那不是他们。一辆汽车响着引擎,开走了。他又掏出了一支纸烟。他能够拉住她吗?如果事情不是这样,能够拉住她吗?可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他拉住呢?只是一种幻象,比此刻稍多一些。可是,幻象不也已经够了吗?一个人还能够多得些什么呢?谁了解到生命的黑色的涡流没有目的地,在我们的意识底下翻滚的涡流,是意识将那股涡流从子虚乌有变成了实物,一张桌子啊,一盏灯啊,家啊,你啊,爱情啊之类?结果只不过是一种预感和一片令人恐怖的昏暗。这难道还不够吗?

  那还是不够的。只有一个人相信它足够才会足够啊。假如水晶在怀疑的锤子下碎裂了,那么只有把它胶合起来,此外就没有一点儿办法。胶合起来,骗骗人,看那曾经皎洁晶莹而现在已经破裂的光芒!一切都不会回来的。一切都不会重造形象的。一切都不会。即使琼回来了,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一块胶合起来的水晶。时间已经错过,一切都拉不回来了啊。

  他觉得一阵尖锐的熬受不住的痛苦。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令他伤心。我的天啊,他想,我怎么会这样痛苦,怎么会为这件事如此痛苦。我回顾反省,却无济于事。我知道,假如我能够得到它,我一定会再让它失掉的,可是那也压不住我的渴望。我把它解剖着,仿佛在尸体陈列所的桌子上解剖着尸体,然而只让它千百倍地更活跃了。我也知道它会渐渐地成为过去的,可是那也无补于我。他睁着一双过度紧张的眼睛,仰望着窗口,他觉得惊人的可笑,可是那也不能够改变什么啊。

  突然一阵响雷,震过都市的上空。骤雨便倾泻在丛林的各处。拉维克站了起来。他看见街道上斑斑点点洒落着黑色的银子的巨滴。雨在歌唱。粗大的雨点,温暖地打在他的脸上。突然间,他又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可笑的,还是愁苦的,是凄楚的,还是并不凄楚——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在那儿,它又把他拉住了,将他震撼着,他不复是一个旁观者,不复是一个局外人,一种压抑不住的感情的光芒,又穿过他的脉络,仿佛火焰穿过那炉灶;不管他是不是快乐,他毕竟还活着,而且他也完全明白他还活着,那就够了。

  他站在急雨底下,这急雨仿佛天空中的机关枪似地扫射着他。他就站在那儿,他自己仿佛就是雨,就是风暴,就是水,就是泥土。天际的电光,划过他的心胸,他是生物,他是元素,一切都不复有什么名字了,因此显得异样的凄寂。什么都一样了,爱啊,倾盆似的大雨啊,屋顶上的惨淡的灯光啊,仿佛在肿胀着的土地啊,于是不复有什么边境,他就属于这一切的,什么快乐和不快乐,都成了空洞的多余的东西,给生存和感触的不可抗拒的知觉所抛撇了。“你在上面,”他望着那个通明的窗口,这样说道,便笑了起来,他自己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笑着。“你这个小小的灯光,你这个妖精,你这个对我有着极大威力的脸,在这个行星上,有着千千万万别的脸,更娇好,更美丽,更聪明,更和蔼,更忠实,更体贴——你,偶然的事,在晚上出现在我经过的路途上,投进我的生命,你,懵然无知的占有的感情,冲到了岸上,趁我睡着的时候爬到了我的皮肤底下,你,除了知道我在推拒便不明白其他的事,仅在向我猛扑,直到我不再推拒了,便想长此进展下去,我向你致敬!我在这儿站着,我想以后是决不会这样站着的了。雨已湿透了我的衣衫,比你的纤手,比你的肌肤,更温暖,更寒冷,更柔软。我在这儿站着,愁苦地给妒忌的锐利的爪趾搔爬着我的胃,渴望着你,蔑视着你,敬仰着你,爱慕着你。因为你射出那使我灼热的电光,蕴藏在每一个孔窍里的电光,那是生命的火花,黑色的火。我在这儿站着,不再像一个告假归来的死人,有着一点儿玩世不恭,一点儿讥讽,一点儿勇敢,不再是冷酷的了:又活了起来,可以受苦,可是又承受着人生的一切大雷雨,又重新诞生了自己的简单的力量!祝福你,有着一颗飞跃的心的圣母,操着罗马尼亚口音的胜利女神,幻梦与欺骗,黑暗的神祇的破镜,天真无邪,感谢你,我决不会告诉你这点,因为你将无情地拿它来利用,可是你却还给了我,那些既非柏拉图,又非星形菊,既非逃亡,又非解放,既非纯粹的诗意,又非单纯的怜悯。所能给我的,既非失望,又非最高最隐忍的希望,是简单,坚毅,现实的生活。在介于两次灾难之间的这个时候,这生活在我看来,仿佛是种罪孽!我向你致敬!我祝福你!为了要知道这些事情,我不能不离弃你!我向你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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