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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是的,”他说。“这是我们的一种借口。”

  “倒不是借口。那样做的人,也不见得愉快。一个人陷了下去,总是不能够自拔。这是一种暧昧行为,一种迷途,一种无谓的忙乱——一种你必须经历的阶段。你也逃不掉的。它会跟着你。它会扭住你。你如果不要它。它的吸引力反而更强烈了。”

  “你为什么想起这些事啊?要是更强烈,你就跟着做就是了。”

  “我现在就在这么做着哪。我知道,事实上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改变了语气。“拉维克,我不愿意失掉你。”

  拉维克不作声。他抽着烟,却并不在辨别香烟的味儿。你不愿意失掉我,他想。却也不愿意失掉那个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就是我一定要离开你的原因。这也并不是一个人的问题——那是很容易忘记的。你有各种的借口。可是问题在于,它已经抓着你,不让你离开。你以后果然会离开。可是那样的事,还会发生的。而且常常会发生。这全在于你。早些时候,我也能够这么做。可是这便是我一定要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也许还能做到。下一次啊——

  “你以为这是特殊的情形,”他说。“实在是天下最普通的事情。所谓丈夫和情人。”

  “不是那么回事。”

  “千真万确的事。固然有很多的种类,可是你的情形,也便是其中的一种。”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直跳起来。“你又不是那样的,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那个人啊,就更来得——”她自己打住了话头。“不,也不是那种样儿的。我可解释不出来。”

  “让我们称之为安全与冒险吧。说起来好听点儿。其实是一样的。你要这个,却也不肯放弃那个。”

  她摇摇头。“拉维克,”她在幽暗中说,用一种打动他心坎的语气。“一个人可以用好的字眼儿,也可以用坏的字眼儿去形容的。可是事情本身,决不会改变。我爱你,我将爱你到我生命的终结。这句话我知道,我也明白。你是苍天,我的一切思想,都在你那儿归宿。海枯石烂,此心始终不变。这也不是谎话。反正不要你丧失什么。这便是我一次两次地到你这儿来的原因,也便是我始终不觉得遗憾,始终不认为罪过的原因。”

  “感情原是无所谓罪过的,琼。什么缘由,使你想起这些事情的呢?”

  “我已经想过了。我已经想得很多了,拉维克。想到你,也想到我自己。你从来没有完全的需要我。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我总觉得,往往有什么东西拦隔着我。我不能够完全打入你的心。可是我需要!我是多么地需要。时时刻刻,我总觉得你会离开我似的。我从来没有定过心。警察赶你出境了,你不得不离开——可是也许为了其他原因,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也许你有一天,自己要走了,不想呆在这儿了,到什么地方去了——”

  拉维克在那朦胧的幽暗中,凝视着他面前的那张脸。她所说的,也有点儿对。

  “事情总是这样的,”她继续说着。“总是的。于是有人需要我了,他只要我一个,整个地,永远地,没有一点儿错综复杂的瓜葛。于是我笑了,我并不需要,只是玩着,仿佛也无所损失,很容易一下就摔掉的——于是,突然变成了一股更强烈的压力,而我自个儿内心里面,也有点儿觉得需要起来,我纵然抗拒,却没有用,我知道不属于那边的,我内心也并不全然觉得需要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可是它驱迫着我,仿佛一种慢性的山崩。先是看着它发笑,不料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抓不住了,你就无法再抗拒啦。可是我还是不属于那边,拉维克。我属于你。”

  他把纸烟丢到窗外。看它像萤火虫一样落到了地上。“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琼,”他说。“现在,我们已经无法改变啦。”

  “我原不想改变什么啊。它就会过去的。我属于你。你为什么又回来啊?我为什么站在你的门前啊?我为什么在这儿等你,你赶我出去,我还是会来啊!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你以为我还有别的理由。那么,什么理由啊?假如那件事情满足我,我就不会回来了。我早已把你忘记啦。你说,我追求你是为了安全。那不是事实。为的是爱。”

  字眼儿,拉维克想。甜蜜的字眼儿。温柔的虚伪的慰藉。帮助啊,爱啊,属于你啊,又回来啊——都是些字眼儿,甜蜜的字眼儿。仅仅是些字眼儿。两个肉体简单、热烈、残酷的相互吸引,可以用多少字眼来形容啊!还不是幻想、谎话、热情和自欺欺人织成的彩虹!他兀立在离别的夜里,他宁静地站着,在幽暗中,让这些甜言蜜语的雨丝儿滴着他,这些字眼儿,没有一点儿别的意义,只意味着离别,离别。一个人谈到了这些事,早已经万事休矣了。爱神长着血染的头颅。他不知道任何字眼儿的。

  “你现在应该走了,琼。”

  她站了起来。“我要呆在这儿。让我呆在这儿,只要今天这一夜。”

  他摇摇头。“你何必追求我呢?我又不是一个自动玩具。”

  她偎倚着他。他觉得她在颤抖。

  “那无所谓。让我呆在这儿。”

  他轻轻地推开了她。“你不应该瞒着那个人跟我好。没有了爱,他会很痛苦的。”

  “我现在不能独个儿回去。”

  “你独个儿也不会长久的。”

  “我会,我现在就独个儿住着,已经几天了。他出门啦。他不在巴黎。”

  “原来如此——”拉维克心平气和地说道。他望着她。“哦,至少你是坦白的。一个人会知道他跟你在干什么样的事情。”

  “这倒不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

  “当然不是。”

  “我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对。”

  “拉维克,我不愿意独个儿回家。”

  “那我可以伴送你。”

  她慢慢地退后了一步。“你不再爱我了——”她低声地说,简直有点儿像威胁。

  “你是来发现这件事的吗?”

  “是的——那也是的。不仅是那个——那不过是一部分而已。”

  “天啊,琼,”拉维克不耐烦地答道。“那你刚才听到了一篇关于恋爱的最坦白的供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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