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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他把书推开。从窗口传来楼下的声音。他辨得出来——那是维森霍夫和哥德堡太太的声音。“现在不能,”露丝·戈尔德贝格说。“他就会回来的,最迟一个钟头。”

  “一个钟头究竟是一个钟头啊。”

  “也许他还回来得早些。”

  “他到哪儿去了?”

  “到美国大使馆。他每夜都去的。站在外边,探视一下。没有什么别的事了,于是他就回来啦。”

  维森霍夫说了几句话,拉维克没听懂。“当然啰,”露丝·弋尔德贝格用一种吵架的语气答道。“哪一个不傻呢?他老了,我也知道的。”

  “不要那样,”她隔了半晌又说。“我现在没有兴趣。也没有这种情调。”

  维森霍夫回答了几句话。

  “你说起来就这么容易,”她说。“他有钱啊。我是一文也没有。而你——”

  拉维克站了起来。他望着电话机,犹豫着。时间是十点光景。早晨跟琼分手以后,至今还没有得到她一点儿消息。他也没有问她,今夜会不会来。当时他相信,她一定会来的。可是现在,他就不敢那么肯定了。

  “对你来说,事情很简单!你只要找你的快乐——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戈尔德贝格太太的声音。

  拉维克出去找莫罗佐夫。莫罗佐夫的房门上着锁。他便走到楼下那个“墓窟”去。“要是有人打电话来,我在楼底下,”他跟那个看门人说。

  莫罗佐夫果然在那儿。他跟一个红头发的男人在下棋。角落里还有几个女人坐着。她们在结绒线,看书,愁容满脸的。

  拉维克看他们下棋,看了一会儿。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对于此道很精通。他下得很快,而且全不在意似的。这时,莫罗佐夫已经处于下风了。“你瞧我怎么办呢?”他说。

  拉维克耸耸他的肩膀。那个红头发的男人,抬起头来。“这位是芬肯斯坦先生,”莫罗佐夫说。“才从德国出来。”

  拉维克点点头。“那边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感兴趣地问,仿佛只为了攀谈似的。

  那个红头发的男人,扭动着肩膀,一句话也不说。拉维克原也料到他不会回答的。前几年,他还抢着发问,希望人家回答,热切地期待着听取崩溃的消息。可是现在啊,谁都知道唯有战争会迫使它崩溃。只要有一点儿头脑的人,也都知道假如一个政府,以建立军需工业来解决国内的失业问题,那么可能的结果唯有两条:战争或是国内的灾祸。因此,战争是避免不了的。

  “将死了,”芬肯斯坦并不起劲地说着,便站了起来。他望望拉维克。“要安眠有什么办法啊?我在这儿总是睡不着觉。睡着了一会,一下子又醒来了。”

  “喝酒,”莫罗佐夫说。“勃艮第酒。多喝点儿勃艮第酒或是啤酒。”

  “我没有喝酒。只在街道上漫步几小时,直到我自以为疲乏得要死了。可是也没有用,还是睡不着。”

  “我给你几颗药片,”拉维克说。“跟我来。”

  “要回来的啊,拉维克,”莫罗佐夫招呼着他。“别把我一个人抛在这儿哪,老弟!”

  几个女人抬头在观望。一会儿她们又在编结绒线和看书了,好像她们的生活,就靠着这样的工作来维持似的。拉维克带着芬肯斯坦,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开进门去,从窗子里流进来的一阵夜的气息,仿佛一股寒冷的黑浪似的扑着他。他深长地呼吸了一下,开了灯,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周。一个人也没有。他把几颗药片,拿给芬肯斯坦。

  “谢谢你,”芬肯斯坦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纹丝儿也不动,便一个黑影似的出去了。

  突然地拉维克知道琼是不会来的了。他仿佛又知道,早晨就这么料到的。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他这时转过了头来,好像有人在背后跟他说话的样子。可是突然间,一切都很清晰,很简单。她所需要的,都已经得到了,现在她只等待着机会。他还希望些什么呢?难道希望她为他而抛撇一切吗?希望她还像从前那样地回来吗?多么愚蠢的事哪!当然有了另一个人,不仅是另一个人,而且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她不愿意抛撇的!

  他又走下楼去。心里颇觉悲哀。“有人打过电话来吗?”他问。

  刚来上班的那个夜班服务员,摇摇他的头。嘴里还塞满了蒜肠。

  “我等着一个电话。现在我到楼底下去。”

  他又走回到莫罗佐夫那边。

  * * *

  他们下了一盘棋。莫罗佐夫赢了,便踌躇满志地望了望四周。那些女人毫无声息地不见了。他按着那只寺院里所用的那种台铃。“克拉丽莎!一大玻璃杯玫瑰酒。”

  “那个芬肯斯坦,下起棋来好像一架缝纫机,”他说。“真叫人作呕!纯粹一个数学家。我就憎恨十全十美。那是不近人情的。”他望着拉维克。“这样的夜晚,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啊?”

  “我在等一个电话。”

  “你又被哪儿约去,用科学方法来杀什么人吗?”

  “我昨天割掉了一个人的胃。”

  莫罗佐夫斟满了两个人的酒杯。“你在这儿坐着喝酒,”他说,“而那边,你的牺牲者,正躺卧着说胡话,那也是有点儿不近人情的。至少,你也应该害着胃痛的毛病。”

  “对的,”拉维克答道。“这便是世界上悲哀的症结,鲍里斯,我们所施于人的,自己总不会觉得。可是你又为什么要从医生身上开始你的改革呢?改革政客和军人也许会更好哪。那样,我们就可以得到世界和平了。”

  莫罗佐夫往后靠了下去,端详着拉维克。“一个人不应该跟医生们有私交的,”他说。“那会失去对于他们的信心。像我,老跟你在一块儿喝酒——那我怎么能请你施行手术呢?我也许确实知道,你比我所不认识的外科医生,来得高明——可是,我总宁愿请别人。对于不相识者的信任——乃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本性,老朋友啊!医生们,只应该躲在医院里,不可以混入普通人的世界。你们的先驱者,那些巫婆和郎中,都知道这诀窍的。我要是给施行手术啊,我就只相信超人的力量。”

  “我也不会替你施行手术的,鲍里斯。”

  “为什么不会呢?”

  “没有一个医生,肯替他的弟兄们施行手术的。”

  “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请教你。我宁愿在睡觉时候突然中风死去。我现在就很高兴地朝着这个方向在走。”莫罗佐夫凝视着拉维克,神气挺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接着他站了起来。“我要走了。又要到蒙玛特尔文化中心去看门了。再说,一个人活着,到底为的是什么啊?”

  “让我想一下。还有别的问题吗?”

  “是的。为什么一个人做了那些事情,变得更有理性的时候,才会得死去?”

  “有些人,却并没有变得更有理性而死去的。”

  “不要逃避我的问题。也不要谈什么灵魂的轮回之类。”

  “那我先得问你别的问题。狮子杀害羚羊;蜘蛛杀害苍蝇;狐狸杀害鸡雏;天下还有哪一种东西,尽在继续不断地自相争斗,自相残杀的呢?”

  “那是孩子们的问题。万物之灵,当然啰,是人类哪——创造了仁爱啊、谦和啊、慈悲啊这一类名词的人类。”

  “好。那么宇宙万物中,只有哪一种东西会自杀,而且实行着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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