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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洗过手,拉维克把他用过的器械放在一边,走到窗子前。银灰色的薄暮,笼罩在屋子上。光秃的树木,从沥青马路上直矗起来,仿佛死人的黑手。有时候我们在被填没了的战壕里,往往会看见这样的手。他打开窗子,眺望着外面。这是飘渺的时间,它在白昼与黑夜之间动荡。这是小旅馆里恋爱的时间——那些结过婚,晚上板着脸管理家务的人。这是伦巴底低地的意大利女人早已在说felicissima notte(意大利语:非常快乐的夜)的时间。这也是失望的时间和梦幻的时间。

  他关上了窗。突然这房间好像更黑了。仿佛有幽灵飞了进来,蜷缩在角落里,作着无声的啁啾。罗兰德送上来的那个白兰地酒瓶,宛如一颗发光的黄玉,在桌子上闪烁着。拉维克伫立了一会儿——然后走下楼去。

  八音盒在奏乐;大房间里早已灯火通明。那些姑娘穿着绯色丝绸短衬衫,分成两排坐在有垫的脚凳上。全部敞着胸部。狎客们都想看一看他们所点的姑娘的面目。六个客人已经来了,大多是中年的小市民。他们是谨慎的专家;知道哪一天检查,就在差不多的时间到来,可以确信自己不至于冒染淋病的危险。伊伏妮还是陪着她的老头儿。他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放着一瓶杜博尼。她就站在他身旁,一只脚搁在椅子上,喝着香槟酒。每瓶酒上,她可以提一成的佣金。花那么多的钱,那个人真是傻得很。只有外国人才这样做。伊伏妮知道得很清楚。她那副神气,颇像一个慈祥的马戏班教练。

  “结束了吗,拉维克?”罗兰德站在门边问。

  “是的,一切正常。”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喝了,罗兰德。我得回旅馆去。干活干到现在。洗个热水澡,换换衣服,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些。”

  他经过酒吧旁边的衣帽间走了出去。

  傍晚,长着紫罗兰色眼睛的姑娘站在门外。一架孤零零的飞机匆匆忙忙掠过蓝色的长空,发出一阵嗡嗡声。一棵光秃秃的树上,在最高一棵树桠杈上,有只黑色的小鸟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一个患癌症的女人。癌症像一头不长眼睛的灰色的野兽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吞噬她的生命。一个残废者,计算着自己能得到多少保险金。一个妓女,靠着背上的青伤多赚了钱。树枝上飞来了第一只小鸟。这些都已一晃而过。此刻他走了,对刚才的一切全都无动于衷,缓缓地在这散发出暖和的床铺气息的黄昏中,朝一个女人那儿走去。

  * * *

  “你要再来一杯苹果白兰地吗?”拉维克问。

  琼点点头。“好的,让我再来一杯。”

  他招呼旅馆里的管事的。“你们还有比这更陈的苹果白兰地吗?”

  “这个不好吗?”

  “好是好的。可是也许你们地窖里还有别的好酒。”

  “让我去瞧瞧。”

  招待走到柜台那边,女店主跟她的猫正在打盹。他便穿过一重玻璃门,走进一个放着店主藏账册的房间。隔了半晌,侍者露出一种庄重的神色,连瞧也不瞧拉维克一眼地跨下楼梯,走到地窖里去了。

  “好像还有呢。”

  招待回来了,手里就像抱着个孩子似地捧了个酒瓶。酒瓶很脏;倒不是出门携带的包装得很古怪的酒瓶,而是一种储藏在地窖里好多年的尘封的样子。他谨慎地开了瓶盖,拔去木塞,找来了两个大酒杯。

  “先生,”他跟拉维克说着,斟下了几滴。

  拉维克接过酒杯,闻一下气味。然后喝了一口,把身子往后一靠,点了点头。那侍者也肃然地点点头,在两个酒杯里各斟了点酒,大约只有三分之一杯。

  “试试这个,”拉维克跟琼说道。

  她啜了一口,就把酒杯放了下来。那招待望着她。她瞧着拉维克,显出惊异的神情。“我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味道,”说着她又啜了一口。“不要喝——只要闻。”

  “对了,太太,”那招待得意地说着。“你领略到它的味道了。”

  “拉维克,”琼说,“你这下子可危险啦。喝了这种苹果白兰地,我就不想再喝别的酒了。”

  “哦,不会那样的,你还会喝别的酒。”

  “可是我会怀念这种酒。”

  “那就不坏。那你成了一个幻想家了。一个苹果白兰地的幻想家。”

  “以后别的酒喝起来就没有味道了。”

  “相反,你喝起别的苹果酒来,甚至会觉得它的味道比实际的更好些。喝着它的时候,就会回想着先前的苹果白兰地。因此它本身更觉得不同凡俗了。”

  琼笑了起来。“自己骗自己,你自己也知道。”

  “当然是自己骗自己。然而我们正在靠自我欺骗生活哪。并不是靠实际的些许面包生活。否则,恋爱便成了什么呢?”

  “这跟恋爱又有什么关系啊?”

  “关系大得很。这给恋爱以持续的保障。否则我们只会恋爱一次,以后就什么都拒绝了。可是就因为那样,所以对于一个遗弃者或是被遗弃者的剩余的欲望,便成了新爱人头上的灵光。先失去了一个人,当然会给新爱人以一种冥想的光彩的。那是神圣的古老的幻觉。”

  琼望着他。“我听着你说出这些话来,真觉得讨厌。”

  “我也是这样呢。”

  “你不应该说的。即使是说着玩儿。那会使一个奇迹成为一个诡计的呢。”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

  “这口气,仿佛你早已厌倦,正想遗弃我了。”

  拉维克无限温柔地望着她。“你不用那么想,琼。真要那样的时候,总是你遗弃我的。不会我遗弃你。那是可以断言的。”

  她把酒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胡说!我不会离开你的。你又想跟我讲起什么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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