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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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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去好了,鲍里斯。我等会儿再来。” “你真想呆在这儿吗?” “再等一会儿。然后回到旅馆里去。那边我有点儿事。” 莫罗佐夫望着他。他知道拉维克要回到旅馆里去做什么事。可是他知道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这是拉维克一个人的事。“好的,”他说。“我先到‘圣母马丽亚’。再到‘蒲勃列希基’。你打电话找我或者到那儿去。”他扬起他黑茸茸的眉毛。“千万别冒险。不要做无谓的英雄!不要做傻子。除非你断定可以逃掉。千万不要打枪。这不是儿戏,也不是暴力的电影。” “我知道,鲍里斯。你请放心。” * * * 他走到国际旅馆,立刻又回来了。路上经过米兰旅馆。他看看表,八点三十分。他还找得到琼。 她出来招呼了。“拉维克,”她惊奇地叫道。“你到这儿来了吗?” “是的——” “你从没有来过,你知道吗?自从你那次把我带到这儿来了之后。” 他惘然地微笑着。“确实是这样,琼。我们才生活得古怪呢。” “是的。好像鼹鼠。好像蝙蝠。好像枭鸟。我们只有在天黑之后才见面。” 她在房间里踱着方步。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晨衣,裁剪得有点像男式的,一根带子围在臀部。她在沙赫拉扎德穿惯的那套黑晚服,却给平放在床上。她很美丽,无休无止地忙于奔波。 “你就要走了吗,琼?” “不。还有半个钟头。这是我最舒适的时间了。在我出门之前的时间。你瞧我有些什么。咖啡和天下尽有的光阴。而现在,你也居然来到了这儿。我还有苹果白兰地呢。” 她拿来了酒瓶。他接了过来,没有开那瓶塞就放在桌上。然后捏住她的手。“琼,”他说。 她的眼光变得暗淡了。站得靠近他身边。“请你立刻告诉我,这是什么——” “怎么?你说什么事啊?” “总有事的。当你这副样子的时候,往往总有什么事情的。你就为了那个事儿才来的吗?” 他觉得她的手想挣脱。可是她并没有移动。她的手也没有移动。只仿佛她手里的什么东西想挣脱他似的。“你今夜不能到我那儿来,琼。不只是今夜,也许不只是明晚,也许还要好几天。” “你要住到医院里去吗?” “不。别的事情。我不能说。可是与你与我都没有关系的事情。” 她木然地伫立了半晌。“好的,”她然后说。 “你理解吗?” “不。可是你既然那样说了,那就好啦。” “你不发脾气吧?” 她望着他。“我的天,拉维克,”她说。“我怎么能为什么事情跟你发脾气呢?” 他抬起头来。仿佛有一只手紧压着他的心。琼这句话,原来是无心的,可是比她任何事情都叫他感动。她在晚上的绵绵情话、喁喁絮语,他都难得去留意;一到窗外露出晨曦,便什么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他知道当她蹲在他旁边睡在他身边的那些销魂的时间,也正是她自个儿销魂的时刻,他仅仅为享受而陶醉。事过境迁,原没有其他的作用。而现在,他才第一次的,正如一个穿越着乍明乍灭、倏隐倏现的云层的飞行员,突然发现了底下的大地,那青葱的、褐黄的、坚实的大地,他看见了更多的东西。他在销魂的背后看见了热忱,陶醉的背后看见了情感,絮语的背后看见了信任。他准备她会怀疑,询问,不理解——然而都没有。给人以启示的往往是细微的事情——却并不是大的。大的事情,往往会有戏剧性的做作和虚伪的诱惑。 一个房间。一个旅馆的房间。几只手提包,一张床,灯光,夜的黑色的哀愁以及窗外的往事——而这里,一张光洁的脸,灰色的眼睛,高挑的眉毛,披散的头发——人生,温柔的人生,坦然地向着他,仿佛一丛夹竹桃向着阳光——她在这儿,站着,期待着,幽静地叫着他:爱我!搂我!他不是在好久以前早已说过吗:我会搂住你的? 他站了起来。“晚安。琼。” “晚安。拉维克。” 他坐在福奎饭店的前面。还是前次坐过的那一张桌子。他坐了好几个钟头,沉没在过去的黑暗里,这儿只燃烧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复仇的希望。 他们是在一九三三年八月间把他逮捕的,因为他将两个被秘密警察正在通缉的朋友,藏匿在家里,留他们住了两个星期,然后帮助他们逃走了。其中的一个,曾于一九一七年在佛兰德的贝克斯塞特地方救过他的命,那时他倒在火线上,慢慢地流着血,快要死了,给那位朋友从机关枪的火网下救了出来。另外一个是他认识多年的犹太作家。他被带去审讯;他们要知道那两个人是向哪一个方向逃走的,身上携带哪些证件,路上还有什么人协助。审讯他的便是哈克。第一次晕厥过后,他曾想以他自己的手枪,把他射死或者击倒。他跳进了一阵红色的黑暗。可是有四个武装的壮汉在旁,显然毫无办法。三天之间,每当他晕厥和逐渐地苏醒过来的时候,哈克的冷笑的脸,便照例地出现。三天之间,受讯的是同样的问题——三天之后,受审的是同一个人,遍体鳞伤,几乎已经不能再忍受了。 于是在第三天下午,茜贝尔给他们拘来啦。她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他给带到她面前,看他们逼讯她的口供。她原是一个喜爱浮华的美貌女子,过惯一种闲散潇洒的生活的。他以为她一定要狂叫出来,昏迷过去。然而她并没有晕过去。她对着那个用刑的人,骂着致命的话。她知道,这些话会致她于死地。于是哈克才不笑了。他立刻结束了审讯。第二天他就告诉拉维克,如果他不肯招供,那么茜贝尔给送进妇女集中营去以后,将有怎样的遭遇。拉维克并没有回答。哈克又告诉他,茜贝尔给送进妇女集中营去之前,将有怎样的遭遇。拉维克没有招供什么,因为他没有什么可以招供出来的。他想说服哈克,茜贝尔确实不会知道什么的。他便告诉他,他跟她的认识,非常肤浅。在他的生活中,她并不比一幅美丽的画来得重要。他也不可能信托过她任何的事。可是哈克只是微笑。三天以后,茜贝尔死了。她就在妇女集中营里自己缢死的。再过一天,一个被通缉的罪犯押解归案。那便是那个犹太作家。当拉维克看见他的时候,竟一点也认不出来,甚至连声音也不像。在哈克的严刑拷讯之下,一星期后他也死了。于是,拉维克自己,给关进集中营。住医院。从医院中逃走。 * * * 银色的月亮,站在凯旋门上面。上林苑的街灯,在夜风中摇曳。昏暗的灯光,映照在桌上的酒杯中。这不是真的,拉维克想,这些酒杯,这个月亮,这条街道,这种昏暗的夜,这样用呼吸来觉察的时间,好像生疏,又好像熟悉,仿佛以前也来过这儿,在另一个人生,在另一个星球,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往事的回忆,那过去的韶华,消逝了的、同时是活的,同时又是死的。只在我脑海里发着磷光,凝结成一连串字眼。这些都不是真的——在我血管的幽暗中滚动着的液体,一息不停。三十七度六的体温,含着一点儿咸味,四公升的秘密和动力,血,在神经上的反映,这神经是眼睛看不见的虚无的仓库。所谓记忆,这些都不是真的。星星接着星星,年华接着年华。一个是光亮的,另一个是殷红的,好比那照临在比里路上的火星座,还有许多是发着惨淡的光。充满了星星点点的——那是记忆的天空。在这下面,现在不息地延续着那种错综复杂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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