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少女与吉卜赛人 | 上页 下页 |
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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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有人在喊,便回过头去。穿过松树林的那条小径上,吉卜赛人正在奔跑。远处的老园丁也在奔跑。这时候,她才觉察到一阵巨大的吼声。在她还来不及行动之前,这阵吼声已经聚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吉卜赛人在向她打手势。她回过头去,看看身后——。 令她惊骇欲绝的是,在河流弯处,她看见了一个上下翻滚的黄色浪头,正像一排狮子似地排山倒海而来。吼声湮没了一切。她浑身无力,这份奇景把她吓呆了,她倒想见识见识。 还来不及细想,一堵如山的巨浪已经冲到近前。她差一点吓昏过去。她听见吉卜赛人的尖叫,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他向自己跃了过来,他的黑眼珠都快迸出来了。 “快跑!”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尖声大叫。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第一个波浪已经冲到了她的双脚。然后,疯狂的吼声,不知怎的突然静止了;滚滚巨浪汇成噬人的洪流淹没了花园。恐怖的“洪水大扫射”开始了。吉卜赛人拼命拖着她,向屋子移动,他东歪西倒,不顾一切地往前猛冲,可是两人依然寸步难移。她十分清醒:好像这股洪水原来就在她灵魂里似的。 花园里有一块平台,离绕屋而过的小径很近。吉卜赛人努力爬上这块平台,来到水势尚未到达的干燥小径上,然后把她拖在身后,俩人跳过窗子,往门廊的台阶上跑去。他们还没到达那里,一股新的巨浪又扫射过来,铲平了树木,也铲倒了他们。 伊薇感觉到自己没入一阵冰冷的涡流中,被旋转得死去活来,只有吉卜赛人的手仍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都被洪水吞没了。她模模糊糊感到自己某处被撞了一下,几乎晕了过去。 然后他把她拉上来。水势把他冲到墙上,他攀住长在墙上的大紫藤树树干,浮出水面,爬了上来。她的头冒出水面,他始终抓着她的手臂,抓得那条手臂都快脱臼了;可是她就是站不住脚。她虚弱无比,宛如魇魅缠身,虽然拼命挣扎,却仍站不住脚。只有他的手还紧紧扣在她的手腕上。 他把她拖近了些,好让她的一只手抱住他的腿。他差一点又沉了下去。可是紫藤树挡住了他,使他能够把她拉到身边。她惊骇地抓住他,终于在紫藤的树干上站稳了脚。而他支撑在那里,也像个被撕扯成两截的人。 水深过膝。他俩互望着彼此苍白得像鬼一样淌水的脸。 “到台阶上去!”他大叫。 一拐弯就是台阶,四大步就到了。但她望着他:竟然无法举步。他的眼睛,像对老虎眼似的,瞪得圆圆的,一面把她朝外推。她攀附着墙壁,水好像减退了些。她蹒跚地绕过墙角却又摇摇欲坠地给水抛上门口台阶的扶手横柱上,他一步不松地紧紧跟在后面。 怒吼声中传来另一个咆哮声,屋子的墙壁动摇了,此时他们已上了台阶。水又涨到他们的腿部,但是吉卜赛人已经把大厅的门打开了。他们和水一起涌进屋内,脚步踉跄地向楼梯口走去。这时,他们看见祖母矮小奇特的身躯出现在大厅里,就在饭厅门口的下方。当第一道水在她腿边旋转时,她的手高高举起,抓得紧紧的,棺材似的大嘴张开,发出一声嘎哑的嘶喊。 伊薇除了楼梯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远远冒在水面上的楼梯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在一种失去知觉的情况中,她像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样,不断的往上爬。直到爬上楼梯拐角处,一边淌水一边发抖时;直到屋子在摇,水在咆哮,她站不稳,紧倚着栏杆时;她才看到吉卜赛人浑身湿透的爬上梯顶,在咳个不停。他的小帽丢掉了,黑发覆盖在眉眼上,正从湿漉的头发缝里窥视下面大厅里令人作呕的水势。伊薇张开昏昏欲绝的双眼,也往下看去,看见祖母正像一个古怪的浮木般冒了上来;她的脸已经变成紫色,失明的蓝眼珠跳了出来,泡沫汩汩从她嘴里冒出,一只枯老发紫的手抓在一根栏杆横木上,露出一枚结婚戒指的闪光。 吉卜赛人咳完了,把头发掠到脑后,对下边那个可怕的浮木似的脸孔叹息道: “唉!真是作孽!真是作孽!” 随着一声有如雷鸣的低沉撞击声,屋子再度摇撼起来,一种奇特的破裂声、碰击声,以及风雨般的呼啸声开始了。水像汪洋大海般上涨。那只手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踪影,只有不断上涨的水。 伊薇丧失了视觉,丧失了意识,狂乱地转过身去,像只湿透的猫,摇摇摆摆地向上面的楼梯口飞快爬着,一直来到自己房间门口,才停了下来。整个屋子都在摇撼,她已经被那种可怖的撕裂吓呆了。 “屋子要塌了!”吉卜赛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凑近她的脸旁大叫。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伊薇发狂的面孔。 “烟囱在哪里?烟囱在哪里?——在哪间房里?烟囱可以经得起——” 他目光焦灼,凶残无比地瞪着她的脸,想要迫使她了解自己所说的话。她竟然在狂乱中回复了一丝平静,镇定的点头说: “在这里!在这屋里!不要紧。” 他们走入她的房内,里面有个窄窄的壁炉。这是间后厢房,有两扇窗子,在大烟囱通烟道的每一边各有一扇。吉卜赛人咳得非常厉害,浑身都在哆嗦。他走到窗口,探出头去。 下面,在房子和陡坡之间,流着一大片混水,挟着垃圾急冲而下,罗佛的绿色狗窝也在里面。吉卜赛人咳个不停,茫然地瞪着下面。树一棵接一棵倒下,被洪水带走。他估计水深一定超过了十呎。 他转过身来,面对伊薇。他在发抖,湿淋淋的胳膊在湿淋淋的胸前,死灰色的脸上有一种体天由命的表情。一阵可怕的撕裂声撕碎了这屋子,然后传来深沉的水中爆破声。有种东西沉下去了,然后他清醒了过来。 “真是作孽!真是作孽!……这个可以支持的住,这个地方可以支持得住。瞧!那个烟囱!像座高塔。是的!……不要紧!……不要紧!你把衣服脱了,上床去。这样会冻死的。……”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她坐在椅子上,仰着那张白皙、迷乱、贴满头发的小脸,看着他说。 “不行!”他叫起来。“不行!……把衣服脱掉,我好用这条毛巾替你擦身。我再擦自己。……如果屋子塌了,死也要死得暖和一点。……如果屋子没塌,我们更要好好活着,而不是死于肺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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