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普鲁士军官 | 上页 下页 |
二 |
|
渐渐地,军官意识到了仆人的年轻,充满生气和对他存在的漠视。当仆人在场时,他无法摆脱掉年轻的感觉,如同老年人绷紧僵硬的身体以保持温暖的火焰不致熄灭。他身上有一种自由而又富有自制力的东西。年轻人的举止言谈中的某种东西使得军官意识到他,而这却激怒了这个普鲁士人。他受仆人的影响而回到了生活中。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他的士兵,但是没有这么做。现在他极少直盯着他的勤务兵,而是别开脸,仿佛避免看见他。然而,当这年轻士兵无意识地四处走动时,年长者便会看着他并注意到他蓝色衣服下面年轻强壮的肩膀的活动,还有那脖子的弧线。而这让他很恼火。看见士兵那双棕色的、好看的农民的手抓住一块面包或者酒瓶,年长者的血液中便会输入一股仇恨的火焰或是愤恨的怒火。不是因为年轻人笨拙,而是因为这个无牵无挂的年轻动物活动中流露出的盲目、本能的自信使这个军官恼怒到如此程度。 一次,一瓶葡萄酒被打翻了,红色的液体汩汩地涌到桌布上时,军官开始咒骂起来。他的眼睛,像火一样带着蓝焰,紧盯着年轻人慌乱的眼睛。年轻士兵大为震惊。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直震撼到了他灵魂深处某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他茫然不知所措,内心本性自然圆满的东西丧失掉了,悄悄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不安。从那时起,这两个男人之间就存有一种隐秘的情感。 从那以后,勤务兵真正害怕与他的主人碰面了。他下意识记得那逼人的蓝眼睛和严厉的眉毛,他不打算再看见它们。 所以他总是对主人视而不见,尽量躲着他。心底当然还有一丝渴望,等三个月过去,他就可以交差了。他开始在上尉面前感觉局促不安,这士兵比军官更想要独自呆着,呆在他作为仆人的本来状态之中。 他服侍上尉一年多了,而且知道怎样做到尽职尽责。他做起这些事来得心应手,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毫无保留地接受军官和他的命令,就像接受太阳和雨露一样。他很自然地服侍他。就他而言,这并没有多大含意。 可现在要是被迫与主人直接打交道,他就像一头被抓的野物,他觉得自己必须逃走。 但是,年轻士兵的影响已经穿透军官呆板的戒律,并使他忐忑不安。不过,他毕竟是位绅士,双手纤长,姿势优雅,富有教养,他不想让这样的事影响到他内在的自我。他是一个性情暴躁的人,总是强制压抑着自己,偶尔才在士兵面前斥骂一顿,宣泄自己的情感。他清楚自己总是处于情绪激动的边缘。但为了他所服务的信仰,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而年轻士兵仿佛生活在温和圆满的天性当中,并且通过每一个姿势把它发散出来。他的姿势当中具有一种如同野生动物四散活动时所具有的悠闲自在的乐趣。而这越来越把军官激怒了。 上尉已经不由自主地恢复不了对勤务兵的本来态度,他也不能让他独自呆着。他盯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他发出一些苛刻的命令,尽可能多地占用他的时间。有时他对这年轻士兵大发雷霆之怒,威吓他,欺侮他。而勤务兵漠然地站着,好像听不见似的,绷着涨得通红的脸,等着这场闹剧的结束。上尉的话从来没有触动他灵魂深处,他保护似地使自己对主人的情感宣泄无动于衷。 勤务兵左手大拇指上有个疤,一个穿过指关节的缝合疤痕。军官对此已经忍受了很长时间没有发作,想要表示点什么。它总在那儿,在这年轻的棕色手上显得丑陋野蛮。终于,上尉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来。有一天,勤务兵正在铺平桌布时,军官用铅笔点着他的拇指,问: “那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畏缩了一下,然后挺身立正。 “斧头砍的,上尉先生。”他答道。 军官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再也没有第二句话了。 勤务兵继续干着他份内的事。年长者十分愠怒:他的仆人在躲着他。第二天,他不得不动用意志力避免看见那带疤的手指。他想要擒获它——一股怒火在他的血液中翻滚。 他知道他仆人很快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且知道他会为此而高兴。到目前为止,这士兵已经不愿接近他了。上尉变得更加愤怒。士兵不在的时候他无法休息,而当士兵在的时候,他便用折磨人的目光怒视着他。上尉憎恨士兵那毫无表情的黑眼睛上面两道好看的黑眉毛,为士兵那漂亮的四肢灵活活动而发怒。他自己的四肢因为没有什么军事活动而变得僵硬了。他表现出苛刻严厉的神色,轻蔑地讽刺他,侮辱他,威吓他。年轻士兵变得更沉默寡言,毫无表情。 “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不能正眼看人吗?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 士兵抬起黑眼睛望着上尉的脸,但却是视而不见:他眼睛微微有些斜视地瞪着,察觉到他主人眼睛的蓝色,但根本不接触他的目光。年长者脸色苍白,微红的眉毛颤动着。他无法发出进一步的命令。 有一次,他把一只笨重的军用手套扔到了年轻士兵的脸上,然后得意地瞧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突然冒出怒火,看着他的眼睛如同稻草给扔到火上所燃烧的火焰。他嘲弄似地笑得发抖。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