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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第一个说话的是她的舅舅汤姆。她很熟悉他那用以掩盖他的充满冷嘲热讽和深刻苦难的灵魂的天真的热情。另一个说话的是谁呢?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快,但其中似乎又夹杂着火一样的节奏。那另一个说话的声音似乎在催促她赶快前去。

  “我记得您的,”那年轻人的声音说,“由于您的黑色的头发和白净的面孔,我从第一次见到您就一直记着您的样子。”

  布兰文太太又是羞怯又是高兴地大笑了。

  “你那会儿还是个一头卷发的小家伙。”她说道。

  “是吗?是的,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一头卷发都感到非常骄傲。”

  大家大笑一阵,然后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当时是个非常懂规矩的孩子。”她父亲说。

  “噢!我留你们过夜了吗?我那会儿常常见谁来都要留他们过夜。我相信我妈妈对这事一定苦恼极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厄休拉站起身来,她不能不出去了。

  一听到门响,所有的人都转过身来。那姑娘顿时感到一阵难堪的混乱,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她必须让人看着十分漂亮,由于她不知该怎么端着自己的肩膀,在门口犹豫的时候,她显出了一副十分动人的颟顸神态。她的黑色的头发扎在脖子后面,犹豫不定的棕黄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在她身后的客厅里,一盏柔和的灯光照在书架上。

  她装得十分自然地向她的舅舅走去,他吻了吻她,热情地跟她谈话,尽量表示出和她十分亲密的关系,但同时让人清楚地看出,他完全是不感兴趣的。

  但是她急于想对那个陌生人转过身去。他正靠后几步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灰色的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是不肯作出任何明确的表情的。

  他那种半出神的等待状态使她有些激动,当她像一个过于兴奋的孩子憋住气把手伸给他的时候,她忍不住有些混乱而又非常漂亮地大笑了。他用手使劲捏住她的手,鞠了一躬,同时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她感到很骄傲——她的整个精神马上全活起来了。

  “你还不认识斯克里本斯基先生,厄休拉。”她耳边传来她舅父亲切的声音。她带着在生人面前常有的本能的羞怯扬起脸来,仿佛要说她认识他,结果却只是激动地笑了几声。

  微微激动的情绪使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混乱,原来那种冷漠的端详现在变得急于要与她接近了。这个年轻人现在刚刚二十一岁,身材细长,柔软的棕色头发,学着德国人的式样,从前面一直向后梳着。

  “你要在这儿呆很久吗?”她问道。

  “我有一个月的假,”他说,转眼望望汤姆·布兰文。“可是有好几个地方我一定得去跑跑——在这儿呆一阵,在那儿呆一阵。”

  他使她感到了外在世界的强烈气息。这有点儿仿佛是她坐在一个小山上,却能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躺在她的脚下。

  “谁给了你一个月的假?”她问。

  “我是个工程师——在军队里工作。”

  “噢!”她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们打扰了你的学习吧?”她的舅父汤姆说。

  “噢,不。”她连忙回答说。

  斯克里本斯基大笑了,年轻而又充满热情。

  “她并没有等着你们来打搅她。”她父亲说。但这话让她听着十分别扭。她希望他让她自己去说她要说的话。

  “你喜欢学习吗?”斯克里本斯基向她转过身去说。他是根据他自己的情况提出问题的。

  “有些东西我很喜欢,”厄休拉说,“我喜欢拉丁文和法文——还喜欢文法。”

  他注视着她,似乎全神贯注在她的身上,接着他摇了摇头。

  “我可不喜欢学习,”他说,“他们说军队里所有有头脑的人都集中在工程技术部门。我想那正是我去干这一行的原因——这样我就可以沾光,也算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了。”

  他似乎开玩笑又似乎很懊恼地这么说。她马上对他十分注意。这使她很感兴趣,不论他有头脑还是没有头脑,他反正让人很感兴趣。他的直爽的性格,他那种独立自主的行动,都使她对他产生好感。她感觉到他的生命正朝着她的方向移动。

  “我不认为头脑有多么重要。”她说。

  “那么什么东西重要呢?”她舅父半嘲笑半讥讽地轻蔑地说。

  她向他转过身去。

  “重要的是一个人有没有勇气。”她说。

  “干什么的勇气?”她舅父问道。

  “干任何事。”

  汤姆·布兰文尖声笑了笑。母亲和父亲仿佛倾听着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斯克里本斯基等待着。她是为了他在讲这些话。

  “干一切事情就等于什么也不干。”她舅父大笑着说。

  这时候她完全不喜欢他了。

  “她自己并没有照她所说的去做,”她父亲说,同时活动一下身子,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她有勇气干的事可真是不多。”

  可是她不愿意再回答了。斯克里本斯基安静地坐着,等待着。他的脸不很匀称,扁平的,简直有点难看,鼻子很大,可是他的眼睛却很明亮,出奇地清晰,他的棕色的头发像丝线一样浓密而柔软,他蓄着一撮小胡子,皮肤很白,身材细长,样子十分动人。坐在他旁边,她的舅父汤姆就显得很难看,她父亲看上去更显得很不整洁。然而,他却使她想到了她父亲,只是这年轻人更显得精巧一些,似乎散发着光彩。可他的脸几乎可以说是丑陋的。

  在有关他自己的生活方面,他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多讲,仿佛他绝对不成问题,也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他就是他自己。在他身上有一种使她十分感兴趣的一切听天由命的意味。他决不想对别人证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他自己的生命,别人看着像个什么样子,它就算是个什么样子吧。它甘愿处于孤立状态,决不想为自己对人作任何解释,或表示任何歉意。

  所以他似乎早已有一种完全不可改移的性格,他决不要求在自己能够独立存在之前,在自己和别人建立起一些关系之前,非要受到别人的影响不可。

  这种情况对于厄休拉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她过去所习惯的都是些没有明确主见的人,他们每受到一种明显的影响,便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新人。她舅父汤姆总多多少少有点像是顺着别人的意思在做人,因此,谁也不知道汤姆舅舅是个什么样子。你所知道的只是外表上多少有些固定的、一种流动着的让人无法肯定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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