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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她就这样骄傲地骑着马到处游行。有时,她冲进烈火中,救出一个无人管的孩子,或者钻进运河的闸门下面,把一个腿忽然抽筋的男孩子拖出水面;或者她像闪电一样从一匹奔马的脚下救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她的想象中进行的。

  可是最后,她忽然又强烈地向往着那星期天的世界。当她在那天早晨从科西泽走下山来,看到伊尔克斯顿在它的小山顶上散发出蓝色的青烟的时候,那遥远的话语又在她心中响开了:

  “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啊!……我多么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像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们不愿意——”(《圣经·马太福音》第23章,第37节)

  她对基督的热情,希望被聚集在那温暖翅膀底下的愿望,现在又高涨起来,可是这情况怎能适用于工作日的世界呢?这话除了说基督应该把她像母亲搂着孩子一样搂在怀里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啊,基督,啊,那个可以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让她因而忘掉一切的那个男人!啊,那可以为她提供一个逃避之所,并使她获得永恒幸福的男人的胸膛!这热情的渴望使她的每一根神经都颤动起来了。

  她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基督的意义并非仅此而已:知道他所说的耶路撒冷是幻想世界中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搂在他的怀里的不是房屋和工厂:不是房产主和工厂工人和普通穷人;而是一些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不占有任何位置,而且是从来没有被日常生活的眼睛和手看见或者触摸到的。

  然而她却必须通过日常生活来理解这些东西——她必须这样,因为她的全部生活都是一种工作日的生活,到目前为止,全部都是如此。所以他必须把她的身体抱在他的怀里,那是一个强壮的具有宽大胸骨的胸怀,那里心脏正不停地跳动着,那里充满了她分享到的生命的温暖,那奔流着热血的生命。

  因而,她渴望躺卧在一个“人子”的胸怀之中。她在灵魂深处感到很羞愧,十分羞愧。因为基督要让幻境世界回答的话,而她现在却按照日常生活的事实来加以回答了。这是一种出卖,一种偷梁换柱的行为,把幻觉世界和现实世界混淆了。所以她对自己那种宗教方面的狂喜感到羞耻,生怕有人会知道了。

  在那年早春的时候,当羔羊在用稻草建造的棚子里诞生,在她舅父的农庄上,男人们守着一盏提灯和一只狗在一起守夜的时候,这种把幻觉世界和日常生活世界胡乱混淆在一起的情况还曾发生过一次。那时,她又一次感到耶稣就在那一带的村子里。啊,他一定会把这些小羊羔抱起来搂在怀里的!啊,她就是那小羊羔。第二天早晨,在沿着篱笆外面的胡同走着的时候,她又听到了母羊的叫声,并且知道几只小羊羔闪耀着新生的喜悦,摇晃着身体又来到了人间。她看到它们低下头去,用鼻子乱拱着,摸索到母羊的乳房边去寻找奶头,而那母羊却严肃地把头转向一边,自己若无其事地用鼻子喷着气。它们现在在吃奶了,它们的细长的腿在欢乐中战栗着,它们伸长脖子,它们的新生的身体轻轻地抖动着,接受那和血一样热的可爱的奶汁。

  啊,这福分,这无边的幸福!她简直没有办法强迫自己离开这里上学去。那在乳房下拱动的小鼻子,那无比欢喜和自在的小身体,那微弯的黑色的腿,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母亲,她完全听任它们吸吮着她的汁水,然后这母亲安详地走开了。

  耶稣——幻觉世界——日常生活世界——一切在痛苦和幸福的混乱中不可分割地混淆在一起了。这混乱,这不可分割的情况,简直是一种痛苦。耶稣,那幻境,却在对她这个并非幻境的人讲话!而她却接受了这种圣灵的语言,并靠它进一步挑动了她自己的情欲。

  这使她感到非常可耻,这种在她自己灵魂中产生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混淆,使她很难堪。她是依据她当前的欲望在回答圣灵的呼唤。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这是耶稣讲的话,见《圣经·马太福音》第11章、第28章)

  这是她暂时提出的回答。她多么希望能回答基督的召唤。她多么渴望真走到他的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让他像抚摸一个孩子似的抚摸她,使她能够得到安慰,得到尊重!

  整个这段时间,她一直为这宗教激情的混乱的热情所苦,她希望耶稣对她具有充满柔情的爱,接受她的带有情欲的贡献,给予她带有情欲的回答。接连几个星期,她一直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沉思中。

  但整个这段时间,她心里也明白,她是很不诚实的:她是要以耶稣的热情使自己获得肉体上的满足。但是,她现在是如此晕头转向,头脑混乱不堪。她有什么办法能使自己获得解脱呢?

  她痛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踩在脚下,把自己毁灭掉。她怎样才能获得解脱呢?她痛恨宗教,因为它助长了她的混乱心情。她咒骂一切。她愿意变得除了当前的需要和当前的满足之外,对什么都冷酷无情,毫无兴趣,麻木不仁。她有一种对耶稣的向往,但目的只是为了利用他来满足她自己的柔情,拿他作为一种工具用以挑起自己的感情,最后使她感到无比苦恼。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耶稣,没有什么感伤的柔情,由于她十分痛恨这种难乎为情的状态,她不禁十分厌恶感伤的柔情。

  这期间,年轻的斯克里本斯基来到了这里。那时她差不多十六岁,已变成一个苗条而沉静的少女,平时不言不语,可有时候她又会像过去一样毫无保留地讲个没完,这时你便会觉得她仿佛要把她心里话全讲出来。实际上,她只不过是要在外人面前给她的心灵装扮出一副假象。她极端敏感,随时都感到苦恼万分,因而为了掩饰自己,她常常装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带着她那种不时发作的热情和她的处于沉睡状态的痛苦,她现在简直感到毫无生趣了。她仿佛老是把自己的灵魂抓在手中,带着渴望的心情在等待着另一个人,然而,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却又总有一种孩子气的因不信任而产生的反感。她想着她爱所有的人,也相信所有的人。可是,由于她根本不能爱她自己,或者信任她自己,她实际是和一条蛇,或一只被抓住的小鸟一样,对什么人都不能信任。她的阵发的反感和仇恨,与她的爱的冲动相比,显然更为难以避免。

  她就这样挣扎着,度过她的没有灵魂,没有创造力,未形成真正自我的阴森的混乱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她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正在客厅里学习,忽然听到厨房里有生人说话的声音。她的容易激动的心情立即从冷漠中惊醒过来,支着耳朵细心倾听。它似乎仍然趴伏着,躲在一个什么隐蔽之处,紧张地向外探望着,但不愿被人发现。

  厨房里是两个生人讲话的声音,一个柔和而热忱,仿佛掩盖着一种炽热的柔情,另一个说话很快,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厄休拉十分紧张地坐在那里,一惊之下完全忘了她的学习,有点出神了。她一直倾听着那说话的声音,简直没有注意说的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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