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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她没有说什么。

  “你们总不希望无缘无故的,”她父亲说,“让自己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吧。”

  “他并没有什么痛苦不堪。”她说。

  “我敢拿我的生命打赌,即使你没有别的能耐,你却能够让他痛苦得像一条狗一样。在这方面你可是一个能手,我的小丫头。”

  “我可没有干任何让他痛苦的事。”她回答说。

  “噢对——噢对!你简直就跟一包太妃糖一样甜蜜。”

  她轻轻笑了一笑。

  “你不要以为我希望他痛苦。”她叫着说,“我决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完全相信你的话。”布兰文回答说,“可你也并没有想到要让他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这话不禁使她想了一想。她吃惊地发现,她的确没有想到要让她的丈夫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她母亲来了,他们一起坐下来吃茶,随便闲聊着。

  “记住,孩子,”她妈妈说,“不要认为天下的任何东西都等在你的手边,随便想拿就拿,要扔就扔。你决不能这样想。两个人一起生活,爱情是非常重要的,而那不单纯是你的事,也不单纯是他的事。这是必须靠你们共同创造的一种东西。你不能希望一切都正好合乎你的想法。”

  “哈——我也从不那样想。如果我那样想,我会很快发现自己的错误的。如果我伸出手去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手很快就会被咬上一口。”

  “所以你必须注意,不要随便把手伸到什么地方去。”她父亲说。

  听到他们把她这个年轻人的婚姻生活悲剧说得这样轻松平常,她感到十分愤怒。

  “你是很爱你的男人的。”她父亲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我本来十分爱他,你们瞧瞧他够多么岂有此理。”她大叫着,“我本来要告诉他——到现在我已等了四天要告诉他——”她又开始发抖,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的父母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没有再说下去。

  “告诉他什么?”她父亲说。

  “告诉他我们快有一个小娃娃了,”她啜泣着说,“可是他总也,总也不让我,从来也不让我有机会,每次我一走近他,他的样子总是那样可怕,而我真想告诉他,我的确想要告诉他。可是他不让我——他对我太残酷了。”

  她哭泣着,好像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妈妈走过去安慰她,用两手搂抱着她,把她紧紧抱在自己身边。她父亲样子很怪地紧锁着眉头坐了下来,脸色比平常显得更苍白了。他由于痛恨他的女婿,心情十分沉重。

  这样,在她把她要说的话哭泣着讲了出来,在她妈妈给了她一番安慰,大家喝了一点茶之后,这一家人的心情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这时,大家必然怀着不很愉快的心情希望把威廉·布兰文找来。

  蒂利被派到门口去,看看他下班时会不会从门口经过。不久,坐在桌边的这几个人就听到女仆尖声的叫喊:

  “你得上这儿来坐会儿,威廉,安娜在这儿。”

  不一会儿,那个青年人走过来了。

  “你准备呆在这儿吗?”他用一种非常生硬的声音问道。

  他站在那里像一把毁灭的利剑。她又哆哆嗦嗦地流起泪来。

  “快坐下,”汤姆·布兰文说,“别那么戳在那儿。”

  威廉·布兰文坐了下来。他感到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他脸色阴沉,眼睛却很敏锐和明亮,仿佛他只有站在很远的地方才能看清;这在他自己身上可说是一种美,可这却使安娜非常生气。

  “他为什么老是这样躲着我?”安娜暗暗对自己说,“他为什么把这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到底是什么人?”

  态度温和,长着一双蓝眼睛的汤姆·布兰文坐在那个青年人的对面。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那年轻的丈夫问他的妻子。

  “不会太久。”她说。

  “喝你的茶吧。”汤姆·布兰文说,“你刚进来就这么急着要走吗?”

  他们讲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阳光从开着的门口射进来,照在屋里的地上。一只灰色的老母鸡从门口进来,到处觅食。阳光照在她的鸡冠和鸡嗉上,使得它们像一面东摇西晃的军旗,而她的灰色的身体却变得像一个鬼影了。

  安娜观看着那只母鸡,扔一些面包渣给它吃。这时她却感到她腹中的那个胎儿,像一团火一样扰乱着她的心。她似乎又记起了许多火辣辣的遥远的往事。

  “妈妈,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她问道。

  “在伦敦。”

  “我的父亲——”当她说到他时,仿佛他只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她怎么也没有办法让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皮肤很黑吗?”

  “他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鲜嫩的皮肤。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头就秃了,秃得相当厉害。”妈妈回答说,仿佛她只不过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想象的故事。

  “他长得漂亮吗?”

  “漂亮——他长得非常漂亮——个儿小一些。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他那样漂亮的英国人。”

  “为什么?”

  “他是,”——母亲迅速地晃动了一下她的双手——“他的形象显得那么生动活泼,仿佛随时在变化着——永远都不是老一个样子。他像流动着的河水一样——你永远也不要希望他安定下来。”

  这话不禁使那个青年为之一动,安娜也像流动着的河水,顷刻之间,他对她又充满了热爱。

  汤姆·布兰文听到这些话感到很害怕。每当他听到女人们谈到她们过去认识的一些男人,仿佛他们只不过是一些和她们偶然相遇又很快彼此分手的陌生人的时候,他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恐惧,充满了对一种不可知之数的恐惧。

  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一种沉静和孤单的感觉,他们彼此分离,各走各的路。那他们为什么要彼此举起粗暴的手,对他和她有任何要求呢?

  这对青年人回家的时候,一弯新月已经高挂在春日的黄昏的天空中。茂密的树枝在高空中飘动,小山顶上耸立着那座黑乎乎的小教堂,脚下的土地显出一片暗蓝的颜色。

  她仍似乎站在非常遥远的地方,轻轻伸出她的手,挽着他的一只胳膊。他也感到她仿佛从老远的地方挽住了他。他们手挽着手向前走着,面对地平线,跨过浓密的黑暗。在那暗蓝色的黄昏的天光之下,远处传来一阵画眉鸟的鸣叫声。

  “我想我们快有一个孩子了,威廉,”她仍然从遥远的地方说。

  他微微一抖,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手。

  “怎么?”他问道,他的心跳得更激烈了。“你自己也没办法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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