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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很好,这并不是真的。水并没有变成酒,那水并没有变成酒。但尽管如此,在他灵魂的生活中,水仿佛曾经变成过酒的。从事实上来说它没有变。从他的灵魂上来说,它变了。

  “不管它变成了酒还是没变成酒,”他说,“我都不去管它。事情是怎么样我就怎么相信。”

  “事情是怎么样呢?”她急切地充满希望地问道。

  “圣经是这么说的。”他说。

  这个回答让她非常生气,使她不禁对他十分厌恶。她并没有直接问他圣经的问题,可是他使得她越来越厌恶了。可是他对圣经,对那已写成文字的书也并不在意。虽然他不能使她感到满意,但她自己也知道他却也有他真实的一面。他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他不真正相信水会变成酒。他并不希望把这当成一个事实来看待。实在说,他的态度是缺乏一种批判的能力。这是一个纯个人的问题。他从书面的圣经中接受一些他认为对他有价值的东西,并利用它们来丰富自己的精神。他让他的思想去睡大觉。

  他这样让自己的思想睡大觉,使得她对他非常生气。为正常人所有,属于人的一切,他都不予理会。他永远只想着他自己,他不能算一个基督教徒。基督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兄弟关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

  她几乎是违反自己的意愿,竭力崇拜人类的知识。人的肉体总是要死亡的,从他积累的知识来说,他是不朽的。尽管很含混,也没有形成明确的概念,可是这可以说是她的信念。她相信人的头脑是全能的。

  而另一方面,他又像生存在地下的一种盲目的生物,恰恰是不承认人类的头脑,永远跟随着自己向前拱土的鼻子——跟在自己的阴森的欲望后面跑。她有时感到她简直要给憋死了。她拼着命也要把他推开。

  而他,尽管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盲目性,却仍然怀着疯狂的感官方面的恐惧,发疯似的反扑。他干了许多愚蠢的事情。他处处要维护自己的权利,他甚至还希望恢复从前那种一家之长所享有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你应该按照我希望的去做。”他大叫着说。

  “愚蠢!”她回答说,“愚蠢!”

  “我得让你知道谁是这个家的主人。”他叫道。

  “愚蠢!”她回答说,“愚蠢,我早就认识了我父亲!像你这样的十个八个,他都能一下子摁在烟斗里抽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傻瓜!”

  他自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傻瓜,而且也因此感到十分痛苦,可是他仍然试图驾驶着他们共同生活的这条船。他自己承担了这条船的船长的职位。可是这船长和这条船都使她不能忍耐。他希望,在这组成大船队的无数的家庭船只中,使自己的这条船居于重要的领导地位。可是在她看来,这却不过是许多无谓的挤来撞去的澡盆组成的一个可笑的无敌舰队,她对这个舰队毫无信心。对于他想作一家之主,想作他们的共同生活的主人的想法,止不住嗤之以鼻。而他由于难堪和愤怒,气得脸色都变成一片铁青了。他也知道,她父亲就从不曾想过占有任何权力,他多少有些羞愧。

  他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可是他感到很难回头,放弃这一趟旅行。他感到非常惭愧,心情也十分不安。最后他屈服了,他放弃了作一家之主的想法。

  但不管怎样,他总感到自己缺点什么,总希望自己有某种形式的发号施令的权力。尽管有时候他也会感到自己这种想法可耻和可笑,可有时候他的顽固的天性又抬起头来,又一次带着他男性的骄傲,企图实现他那隐藏着的男性的权力欲。

  事情一开始都很好,可总是以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战斗作为结束。直到最后,两人都快给逼得发疯了。他说,她不尊敬他。她听到这话,止不住对他挖苦地大笑不止。因为在她看来,她很爱他,这就够了。

  “尊敬什么?”她问道。

  可是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完全不对的。而且不管她怎样绞尽脑汁,她都无法理解他的话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再继续搞你的木刻了?”她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亚当夏娃刻完?”

  可是她实际对亚当夏娃并不感兴趣。他也从来没有再刻过一刀。她讥笑那夏娃说:“她完全像个小木偶人。你为什么把她刻得这么小,你把亚当刻得像上帝一样大,可把夏娃弄得像个小娃娃。”

  “说什么女人是用男人身体的一部分做成的,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接着说,“因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生的,看起来男人是多么傲慢无礼!”

  有一天在愤怒中,他原想再继续刻那木刻,可是不知怎么一下刻坏了,他于是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恶心。他一怒之下,便把那块木板几刀劈碎,扔在炉火里了。她不知道这件事。在这件事之后,他一连好多天都非常沉静,非常消沉。

  “那块亚当和夏娃的木刻呢?”她向他问道。

  “烧掉了。”

  她看着他。

  “可你的木刻。”

  “我把它烧掉了。”

  “什么时候?”

  她不很相信他的话。

  “星期五晚上。”

  “就是我上沼泽农庄那天?”

  “是的。”

  她再没说什么。

  后来,当他上班去工作的时候,她哭了一整天,她感到精神上十分痛苦。于是在这最后的痛苦的灰烬中,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微弱的爱情的火焰。

  她直觉地感到她已经有孩子了。在她的灵魂中出现了由于惊异和期待所引起的沉重的战栗。她希望有一个孩子。这并不是因为她喜欢有一个孩子,尽管她对一切幼小的东西都极感兴趣。可是她希望生下几个孩子来。而且她心中存在着某种饥渴的感觉,希望靠一个孩子把她和她丈夫重新结合起来。

  她希望有一个儿子。她感觉到有一个儿子便什么都解决了。她希望把这情况告诉她丈夫。但这是一件十分机密,一提起来就令人十分激动的事,而现在他却显得那样冷漠无情。因此她躲到一边去暗暗地哭泣。白白浪费掉这美好的时机是多么可惜啊,是什么可怕的风霜竟这样残酷地打落了她生活中一个美妙时刻的花朵!她怀着这使她心情沉重的机密一天一天地混下去,她老想碰他一碰,啊,无比温柔地碰他一碰,然后看到他那暗黑的敏感的脸,注意倾听着她要说出的消息。她一天一天地等待他变得对她更温柔和善一些,可是他老是那么凶狠,而且随时都想欺压她。

  就这样,那刚露头的花苞从她的信念中萎缩了,她感到一阵心寒。她跑到沼泽农庄去。

  “啊,”她父亲刚一见到她就盯着她看,对她说,“出了什么事了?”

  这种热情的关怀马上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什么。”她说。

  “你们俩就不能在一起顺顺当当地过日子吗?”他说。

  “他那人太顽固了,”她声音颤抖着说。可是,实际上她自己和他没什么两样。

  “是啊,可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完全是那样。”她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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