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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可是她和米丽亚姆一样的通情达理。”

  “也许是的。我爱她胜过爱米丽亚姆,可是,为什么她们都抓不住我的心呢?”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哀叹。母亲转过脸去,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屋子那头,神色安闲、严肃,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感。

  “但你不愿意同克莱拉结婚,对吗?”她说。

  “是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我愿意,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同她或同任何人结婚呢?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所爱的女人,妈妈。”

  “怎么对不起她们呢?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

  他绝望地继续地画着画。他触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

  “至于结婚,”母亲说,“你还有好多时间考虑呢。”

  “但是不行,妈妈。尽管我依然爱着克莱拉,也爱过米丽亚姆,可是要我同她们结婚并且把我自己完全交给她们,我做不到,我不能属于她们。她们似乎都想把我据为己有,可我不能把自己交给她们。”

  “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只要你活着我永远不会遇到合适的女人。”他说。

  她相当平静,现在她又开始感觉到精疲力尽了,好像她自己已经不中用了似的。

  “我们等等看吧,孩子。”她回答。

  他感觉感情就像某些事情一样总绕着一个圈子转来转去,这几乎快把他弄疯了。

  克莱拉的确是强烈地爱着他,而他在肉体上也同样爱恋着她。白天,他几乎已忘记了她。她和他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可是他丝毫察觉不到。他很忙,因此她的存在与否是与他无关系的。而克莱拉在蜷线车间工作时,一直感觉他就在楼上,好像她一想起他就能感觉到他这个人的躯体跟她在一个厂房里。她每时每刻都期望着他从门里面走出来。可等他果真走出来时,却总是让她震惊不已。但是他常在那儿逗留很短的时间。对她又傲慢无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给她下命令,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强耐性子,听从他的指令,总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或是忘记了什么,可这对她的心太残酷了。她想抚摸一下他的胸膛。她对那件马甲里的胸膛了如指掌。她就想抚摸他的胸膛,但听到他用机械的嗓音对她发号施令,吩咐工作,她简直都要气得发狂了,她想要戳穿他的幌子,撕毁他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外衣,重新得到这个男人。可是她感到害怕,不敢这样做,还没等她来得及感觉一下他身上的温暖,他就走了;她的心又在备受煎熬。

  保罗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她见不到他,她就会情绪低落而郁闷,因此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她。白天对她来说往往是一种苦难和折磨,可是黄昏夜晚对他俩来说却是幸福无比。两人总是默默地一起坐上几个小时,或者一起在黑暗中散步,谈上一两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是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胸脯和乳房温暖着他的心,这使他感到拥有了一切。

  一天晚上,他们正沿着运河走下去,保罗心绪不宁。克莱拉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他。他只是一味地悄声吹着口哨。她倾听着,觉得她从他的哨声中得到的东西倒比从他的谈话中得到的多。他吹着一支悲伤怨怒的小调——这调子使她觉得他将不会再和她呆在一起。她继续默默无声地走着。他们走上吊桥。他坐在一个大桥墩上,看着水里歪歪的倒影。他离她好远。她也一直在沉思着。

  “你会一直在乔丹厂待下去吗?”她问。

  “不!”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不会的,我要离开诺丁汉姆出国——很快。”

  “出国!干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很烦。”

  “可是你去干什么?”

  “我必须找份固定的设计工作,首先得把我的画卖掉,”他说“我正逐渐地铺开我的道路,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我不知道,只要我母亲还健在,我就不可能出去很久。”

  “难道你离不开她?”

  “时间长了不行。”

  她望着黑乎乎的水面,皎洁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中。知道他将离开她当然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身边同样也让她痛苦不堪。

  “如果哪天你发了大财。你会干什么?”她问。

  “在伦敦附近的某个地方与我母亲住在一幢漂亮的别墅里。”

  “我明白了。”

  两人沉默了好久。

  “我依旧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千万不要问我该做什么,我不知道。”

  两人都沉默了。星星颤抖着,划破了水面。远处吹来一阵风,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要问我将来会怎样,”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和我在一起,好吗?”

  她用双臂抱住他。毕竟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没有权利,甚至没有权利享用他现在所能给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当她用双臂搂着他时,他内心却十分痛苦。她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抚慰他,她决不会让这幸福的时刻悄悄溜走,但愿时光在此刻能凝住。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

  “克莱拉。”他十分苦恼地说。

  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站立着,搂着他,抚摸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他,她要让他在安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爱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爱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制的激情,包含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爱,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爱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她爱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

  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性的生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灵,一直与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茎的扎刺,红嘴鸥的叫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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