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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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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一双双黑眼睛在盯着他,像要从他脸上看出这个道德的问题答案来,的确有点奇怪。对他们来说,是与非的概念不像对英格兰人那样一成不变。之于他们,是与非的道理仍有点神秘。只有一件事是错的——肉体上遭到任何一种强迫和伤害,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至于别的行为,都因人因事而定。他们没有一丁点骑士或爱的道德观。 哈丽叶时而也来喝喝茶,但不经常。他们喜欢她来,可她在场又让他们感到有点不自在。哈丽叶绝对是个贵妇,她喜欢他们大家,可她有点矜持。索默斯跟他们很是亲如一家的样子,但哈丽叶不行。女孩子们都说:“索默斯太太不像索默斯先生那样跟我们渴得热热乎乎儿。” 不过哈丽叶来,总是让他们感到开心。 可怜的哈丽叶在村舍里日子过得好不孤独。现在理查德不把她挂在心上,他只对托玛斯和农民们感兴趣,自己一天天变得更像个劳动者了。而农民们对哈丽叶如何独守空屋并不在乎,连夜里独自守在那间小屋中担惊受怕也不予理会,因为那是她感到英国当局恨她胜过恨索默斯,因为她让他们感到她蔑视他们。正因为他们实在卑鄙,他们一见她就恨,恨她的美,恨她的骄傲和她的尖刻。可是,理查德,连他也忽视她、恨她。她简直给逼疯了,于是他们两个之间打得不可开交。 麦收尚未结束,天一天比一天短了。有时索默斯独自一人躺在麦捆地上,等待最后一辆马车来装车,别人此时则在挤牛奶。渐渐地,夜幕开始笼罩在阴暗、粗砺如兽皮的沼地上,笼罩在那些浅灰色的花岗岩石头堆上,那古老的石头看似一群群巫师,教人想起血腥的祭祖。索默斯在晦暗中坐在麦捆儿上,看着海面上灯火明灭,他不禁感到自己是身处另一个世界里。跨过疆界,那夕阳中有当年凯尔特人可怕的世界。远古的史前世界精灵仍在真正的凯尔特地域上徘徊,他能感到这精灵在野性的黄昏中进入他体内,教他也变得野气起来,与此同时教他变得不可思议地敏感微妙,从而能理解血祭的神秘:牺牲自己的牺牲品,让这血流进古老花岗岩上荆豆丛的火焰中并百倍敏感地体验身外动物生命的黑暗火花,甚至是骗幅,甚至是死兔体内正在于死的蛆的生命之火。扭动吧,生命,他似乎在向这些东西说,从而便再也看不到其令人厌恶的一面。 这凯尔特古国从来不曾有过我们拉丁一条顿人的意识,将来也决不会有。他们从来不是基督徒,在蓝眼睛的人看来不是,甚至在真正的罗马和拉丁天主教徒看来也不是。不过,他们被我们的意识和文明压得过分,积郁起永久的文火,它永远也扑不灭,除非它自己燃尽。 这个秋季,理查德·洛瓦特似乎倒退了。他对这个地方怀有激情,怀有深深的乡恋。他能感到自己的变态。他不再想刻意作为一个思想冒险家去斗争。他愿意随波逐流漂入某种血的黑暗中去,令自己的血管再次随着徘徊于史前人祭场上神秘石头中的野性振荡而共振。人祭!他能感到他那黑暗的血液意识再次附着其上,渴望而又感到神秘。古老的神灵,古老恐怖的神灵缠绕着浑尘中黑暗的沼地边缘,天光四射开去,明朗的天随之化为乌有。随后,一只猫头鹰开始飞翔嚎叫,理查德思绪回溯,回溯到血祭的史前世界和太阳神话、月亮神力和圣诞树上的概寄生,从而离开了他的白人世界和白人意识。远离强烈的精神重负,回退,回退到半冥、半意识中,在那里,意识搏动着,是一种激情的振动而非理性意识。 约翰·托马斯驾着车来了,他们两人一起将麦捆装车,边装边聊天,聊的是他们深有感触的半神秘事物,一直聊到天黑。约翰·托玛斯紧张地扑闪着那双棕色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恐惧,惧怕冥冥中的东西,惧怕不可知的恶毒行为,首当其冲的是:怕死。所以他们才要谈论死亡和死的力量。这个农民,以某种非理性的方式弄懂了这些问题,甚至比索默斯懂得更多。 夜色初降时,他们驾着马车下了山,在村舍门口分了手。对有着一脑子条顿人思维方式的哈丽叶来说,约翰·托玛斯的招呼声就如同嘲弄。而索默斯则像个敌人回家来了,脸上的表情透着十足的刻毒。对哈丽叶来说这是个痛苦的时刻,亦是个令她焕发光彩的时刻。 秋天一口凉似一日,麦子收完了,就到了十月。约翰·托玛斯每天都驾车穿过沼地去集市上,要走两小时呢。这天索默斯同他一起去,他妹妹安妮也一道去买东西。这是个美丽的十月早上。他们穿过教堂城外那一片石头小山包,继续上山,那里,花岗岩地表看上去一派荒凉,古老而坚实。他们能看到远处巨大的悬崖下飞翔的海鸟。还有一只雕在教堂城下方的沼地上盘桓。这是一个充满康沃尔色彩的神奇早晨。约翰·托玛斯和索默斯步行上山,把马恒绳留给坐在车上的安妮。 “等到战争结束的那天,’索默斯跟着车在阳光下穿过枝头摇曳的荆豆丛向山上走着,一边走一边说,“我们要走得远远儿的,去墨西哥、澳大利亚,看能不能在那儿生活。你也要来呀,咱们在那儿办个农场。” “我!”约翰·托玛斯说,“我去算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呢?” 那康沃尔人以一个他特有的怀疑微笑做了回答。 他们终于穿过沼地,翻过了山,到达了城里。约翰·托玛斯总是迟到。索默斯转来转去买东西,后来在一家小吃摊上与安妮碰头。约翰·托玛斯也是要到那儿的,可他食言了。索默斯在这康沃尔的码头上溜达,现在他熟悉这儿了,人们见到他也认得出他来,他是个招人恨的主儿。不过,买卖人儿对他倒是和蔼而友好。真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这座城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两个德国潜艇军官进了城,身穿从他们击沉的英国船上弄到的衣服。他们在山湾旅馆住了一夜。两天以后他们劫了一条渔船,对渔夫讲了这件事。有个渔夫不信,他们就向他出示旅馆的收据作证明,然后弄沉了渔船,用划艇把三个渔夫送上了岸。 约翰·托玛斯这个唠叨嘴子应该五点钟到马厩。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从没准时过。索默斯和安妮一直等到六点,所有的农夫们都驾车回府了,只剩下他们了。 “伯扬家的车——永远最后一个。”别人都这么说。 天黑了,店铺都打烊了。忙了一天的城市这时变得冷漠、生硬而荒芜,陡峭的山路上风呼呼地刮着。快七点了,约翰·托玛斯还没到。安妮气疯了,不过她了解他。索默斯倒是显得平静。不过他知道这是约翰·托玛斯在蓄意侮辱人,他决不再相信他了。 七点过了好半天,这家伙才来,带着一脸让人琢磨不透的坏笑,轻易地就原谅了自己。 “我再也不跟你来了。”索默斯不动声色地说。 “我也不了,索默斯先生。”安妮叫道。 赶着马车到家要走两小时,走很远才能爬上那条黑暗的沼地,然后在寒冷的夜里穿过活地,走到北面陡峭如悬崖的下坡,就到了教堂城,在那儿能看到远处的大海。他们靠近北坡了,脚下一片黑暗处就是家了,这时索默斯突然说: “我以后再也不赶车走这条路了。” “是吗?为什么,干吗说这个?”性情温和的约翰·托玛斯叫道。 九点过后,他们走下石子路,透过黄色窗帘看到了村舍里的灯光。可怜的哈丽叶。索默斯起身下车时,感到自己快冻僵了。 “回头我再来取我的东西。”他说。去农庄上取东西更方便些,反正他得到那儿取牛奶。 这时哈丽叶开了门。 “你可回来了。”她说,“出事了,洛瓦特!”约翰·托玛斯的一个妹妹也从屋里出来了,来安慰索默斯太太。 “什么广说着,他感到恐惧袭上心头。 很明显,哈丽叶受到了惊吓。下午她走了三英里路到夏普家去,天黑时分回来,以为索默斯七点钟会回来。她像往常一样给他留着门,没锁。暮色中她一脚踏进门,就知道出事了。她点上灯,四下张望,发现屋里东西乱了。她直看自己的细软盒子,东西都在,但被翻动过。再查看一下抽屉,里面的东西全给翻了个底朝天。里里外外给搜了个遍。 她顿时感到惊恐万分。她知道,自己仇视那些政府的人。她内心深处恨这僵死而又空虚的社会,恨其空洞无聊的法律。她一直害怕,一直是见警察就躲,天知道她犯了什么罪。现在,可怕的事发生了:当局对她开始穷凶极恶起来。这事令人吃不准,感到无名的恐惧。 她飞逃到农庄上去问,木错,是有三个男人来过,打听索默斯夫妇。人们对其中一个说索默斯先生赶车去城里了,还说看到索默斯太太穿过田野上教堂城了,随后那几人又进了屋里。 “他们把什么都翻了个遍,全翻了。”哈丽叶惊恐万状地说。 “什么也没搜到,他们怕是挺失望吧。”理查德说。 但这事也教他吃了一惊,算得上农庄上一大恐怖事件呢。 “这事儿准跟夏普有关系,肯定是。”索默斯自我安慰道。 “谢天谢地,屋里十分干净整齐。”哈丽叶说。她嘴上这么说,实则这是对她致命的一台。 他们拿走了些什么?他们没有动他的文章。不过他们搜了他的衣袋——从他的夹克衫衣袋里掏走了几封便笺,拿走了一本书、一个夹有几页纸片的笔记本和他的地址簿。不错,是拿走了几件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倒没什么,就是给夏普家添麻烦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感到难过压抑,早上懒得起床。哈丽叶倒是有所准备,穿戴整齐下楼来做早餐了。早上八点时分,索默斯突然听到哈丽叶叫起来: “洛瓦特,他们来了,快起来,” 他听得出她在害怕,便匆忙套上衣服下了楼。楼下来了一位年轻军官,还有那个粗野的警察小队长及另外两个小丑样的人。索默斯连衣领扣子都没系就下来了。 “我奉命前来搜查你的家。”那青年军官说。 “你们不是昨天就搜过了吗?’哈丽叶叫道。 那青年军官冷冷地瞟她一眼,没回答。他看过那一纸搜查令,于是那两个身着便衣的小丑模样侦探便开始四下张望起来。 “警官会向你们宣读这项命令的。” 索默斯脸色苍白,一动不动,一言木不发,只是在等待,随后那警察小队长结结巴巴地宣读军事当局的命令:居住在特莱威特海姆村舍的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和哈丽叶、爱玛·玛丽安娜约翰娜·索默斯必须在三天期限内离开康沃尔。还要求他们每到一地,必须在十二小时内向当地警察局报到,汇报他们的地址。他们被禁止进人康沃尔境内的任何地方,等等。 索默斯默默地听着。 “可这是为什么呀?”哈丽叶叫道,“为什么,我们怎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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