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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第五章 咕咕宅

  他们坐星期五下午两点的火车离开悉尼去了马伦宾比,杰克为此还请了一天假。他在摩托车修理厂里大概是个合伙人,所以请个假并不难,再说那儿的工作也不算紧张。

  哈丽叶和维多利亚两人都十分高兴。索默斯夫妇坚持要带上一篮食物,维多利亚则带了些精美的小吃。车上没几个人,他们就坐在二等车厢的前面。这种长长的开放车厢里的座位是藤制的,车中间是通道。

  “这可是给煤矿工人坐的。”维多利亚说,“你等着瞧吧,一会儿他们就上来了。”

  自打两家人莫名其妙地冷淡下来之后,维多利亚就有心弥合。这次索默斯和哈丽叶与她和杰克同行,让她感到十分高兴。有他们俩在,她就感到——尽管她难以言表——十分安全,开心而安全。尽管她有高大健壮的杰克陪伴,可一离开家出来她却常常会感到像一撮绒毛被风吹来吹去。而同索默斯和哈丽叶到了一起,她就像个与父母一道儿的孩子,感到安全,显得可爱,用不着左顾右盼地提防什么。在她眼中,杰克是个男子汉,方方面面没有木像男子汉的。可他太像一根在湍流中漂流的木头,那陌生而无名的水流流淌在人迹未至的地方,不知在何处泊岸。可在她眼中,哈丽叶倒像扎根在任何东西的中心,她可以依靠哈丽叶,像一只停在树上的小鸟,任凭洪水冲刷着别的一切,它自顾安栖树上。

  如果索默斯能够让她依靠他们两人多好。可索默斯似乎天性中带有某种奇怪的复仇因子,让维多利亚感到比以前更可怕。她想的是,他若能喜欢她就好了。如果他能喜欢她,永远也不离开她该多好。这并不是爱。想到情人,她会联想到与之全然不同的东西——很庸俗,很平常,多多少少有点猥亵。哦,木,他可不是那样。可是,既然所有的男人都是所有女人的潜在情人,如果他求爱,那会不会可怕呢?可怕,但很美妙。与杰克一点不一样,半点也不一样。哈丽叶会在意吗?维多利亚那明亮的棕色眼睛腼腆地扫了哈丽叶一眼。哈丽叶看上去是那样健美,但又有点拒人千里的样子,颇令维多利亚敬畏。这种畏惧感还不同于对索默斯的畏惧,是一个女人怕另一个骄横女人的感觉,维多利亚认为哈丽叶要蛮横些。索默斯则像个魔鬼,但他可以变得绅士气、和蔼些。

  下雨了,雨水顺着车窗淌下来。杰克点燃一支烟,并向哈丽叶敬上一支。哈丽叶明知索默斯极端厌恶她吸烟,特别是在狭长的开放车厢这种公共场合,可她还是接受了,并坐在窗下吸起来。

  火车在悉尼行驶许久了,或者说是在无边无际的悉尼郊外行驶。从悉尼出城的时间与伦敦差不多,但又不尽相同。伦敦城里有一排排实实在在的房屋,有实实在在的街道;而悉尼则到处是无数相互分离的平房和村舍,一片片蔓延开去,散落在高高矮矮的山包上和斜坡上。还有那些荒凉的沼泽、废弃的铁矿、波纹铁“产品”,一切看上去就形同未回,而绝非新的国家。左边,他们看到一片浅水汪洋,那就是植物园海湾:沙滩,工厂的烟囱,还有依然孤独的灌木丛。这半半拉拉仍在蔓延着的城郊,一幅无聊的景象。

  那车站站牌上写着“科莫”二字。火车上桥了,横穿两道海水湾,看上去倒像长长的湖泊,岸上林木茂密,布满了房屋。很像科莫湖,哦,不,太不一样了。这景象给人以忧郁的澳洲感觉,一切都那般陈旧、迟钝、矮爬爬的。这矮爬爬的大地。总算出了城,来到了真正的乡间——遍地是深黑色的岩石,阴郁的灌木丛中优雅地立着树干苍白、光秃少叶、与先前不同的按树,一片片千奇百怪的茂盛的林下植物中挺立着又长又尖的丝兰花。转向南面时,他们看到按树林中一根瘤骨遍身的树干上高耸的灰白水龙骨。而在石丛中则疯长着一般的该类植物,小片小片的灌木丛在林间和陡峭的山坡上蔓延。这是一片处女灌木丛,似乎人迹未至,荒蛮而沉郁的巨大开阔地带,灰沉沉的,绵亘数英里,一直通向西天。在遥远的西天之上,天空突然放晴,他们可以看到蓝山那魔幻般的线条和横亘其间的这片苍茫的灌木带。澳洲那神奇的、冥冥不可见的美绝对是在那儿,可它却是在我们白人的目力之外跳跃着。你会感到你看不见,似乎你的眼力无法与这外界的风景生出对应。这里的景色太难给人刻下印象,因为它就像一张缺少或干脆没有特色的脸,一张黑黝黝的脸。它太土著了,超越了我们的认知范围,自顾超然地与我们保持着距离。索默斯总有这样的感觉,他是在透过大气中的一道缝隙来看景观的,就像窥视一个面貌丑陋、脸廓走形但目光黑美的土著人那样,须知那眼睛里闪烁着莫测高远的古代之光,凝视它就如同隔着没有桥梁的许多世纪的鸿沟那样远远窥视。可是,如果你不觉得这景象和黑人丑陋乏味,你就会体验到一种微妙、遥远、无形的美,这种感受如此强烈,是前所未有的。

  “瞧你们这美妙的澳大利亚!”哈丽叶冲杰克说,“我简直无法道出这景色对我的震撼力有多大。它让人觉得,从来没人爱过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英国、德国、意大利,还有印度,它们都被人热烈地爱过。可澳大利亚却让人觉得从来没人爱过它,它也从来没有见过天日似的。似乎男人不曾爱过她,让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国度,一个新娘的国度——或者,一个母亲的国度。”

  “我想他们没有。”杰克说。

  “他们将来会吗?”哈丽叶问,“肯定会的。我感到,如果我是个澳大利亚人,我应该爱上这片土地,爱它的沙漠和干燥,比爱什么都爱这个。”

  “那,我们可怜的澳洲女人往哪儿摆呀?”维多利亚将她那张瘦瘦的小脸儿凑过来问,那样子叫人想起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是啊。”哈丽叶思忖道,好像女人应该被考虑进去,但又不如别的问题重要。

  “恐怕大多数澳洲人至死都恨这块土地。”杰克说,“如果你称之为新娘,那她可是个没几个人愿意打交道的新娘。她会喝你的血汗,而后往往让你失望,断送了你。”

  “当然会有爱,”哈丽叶说,“只是需要时间。会有许多的爱,许多狂热的爱。”

  “但愿她能获得这份爱,”杰克说,“可我觉得他们更多的是把这个国家当成个街上拣来的女人,而不是新娘。”

  “我觉得我能爱上澳大利亚。”哈丽叶声称。

  “您觉得您能爱上个澳大利亚人吗?”杰克入木三分地问。

  “那,”哈丽叶冲他扬扬眉毛道,“那另当别论。就我所见,我很怀疑。”她笑着逗他。

  “我应该说您会的。不过,如果您不能爱澳洲人,爱澳洲又有何用?”

  “是的,我可以这样只爱澳洲不爱澳洲人。因为你说过,澳洲像个穷妓女,澳洲人只是在蹂躏它,利用够了再当成废品丢弃。”

  “说得很对。”杰克说。

  “那就是说你希望我赞同你的话了?”

  “哦,我们并非全都一样,这您知道。”

  “我似乎总觉得,”索默斯说,“会有什么人用自己的血来灌溉澳大利亚,使之成为一个真正有男子气的国家。这里的土地和植物似乎就在等待这个。”

  “您的想像力真叫丰富,亲爱的老兄。”杰克说。

  “是的,他有这样的想像力。”哈丽叶道,“他总是走极端。”

  火车摇摆着前行,每个小站都停车。已经挨近海岸了,可这么久了,还看不见大海。这里的地形变得陡多了,黑黝黝的山,直上直下如同悬崖,覆盖着沉郁的林木。然后,他们看到了山林中袅袅升起了第一缕矿井的黑烟。不过这些大多是些小煤矿,矿工们走进山坡上的坑道去采煤,这些小煤窑并没怎么毁坏这里的地貌。不久,火车开到了海边:可爱的海湾、沙滩、草地和树木,渐渐地势高耸,直通那突然升起的墙一样的小山。大多数海湾里都点缀着小平房。忽然平地上又出现了更多的煤矿和大片的平房区。从车上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片的灰白铁皮屋顶,散落开去如同一片挤挤插插的帐篷,虽挤但没有紧贴一起,靠近海边时,间距渐渐拉大了。房顶上烟囱中青烟缕缕,淡淡的炊烟叫人想家,荒原上的家。不远处的森林中白烟腾起,说明那里有更多的煤窑。

  一群男学童身背书包登上火车,像所有的学童一样宾至如归。还上来几个带着铁皮饭盒的黑矿工。随之火车又开了一英里半的样子,停在另一个小站上。有时火车会停在山坳中的美丽湾畔,没有煤窑,只有几间住房。哈丽叶希望马伦宾比会是这个样子。她很怕那些绵绵不尽的铁皮屋顶住宅区,怕那宽宽的穿过街区通向海边的沙土路,还怕那些如同沼泽地的蜿蜒小港汊。

  列车又颤微微上了路。这种地方可谓好坏参半。一路上闪过不少铁皮屋顶,但又不至于多得无以数计。那些笔直宽阔的路并未修整过,也不知通向何方;路边上散落些住家的平房,可那些小平房却很赏心悦目。向陆地走去,不远处耸起黑墙样的山来,还有悬崖和险峰。一座巨大的、黑森森林木葱宠的险峰叫哈丽叶想起英国马特洛克的岩峰,只是比那要大。山脚下的小城缓缓向铁路这边伸展开来,一城的灰色或红色顶子的房屋。而过了铁路通向海边的这一带,房屋布局则星星点点,散落着有点惨兮兮的平房。新起的“店铺”和支着栅栏的田地。田野上散落着更多的平房,又有成片成片的平房沿着浅浅的港汊通向海边,远远看去如同灰色的土堆。这可是哈丽叶所见到的最古怪的景观了。

  紧贴铁路是一片场地,男人们和小伙子们在玩命地踢足球。足球场边有间理发店,一个男人骑在马背上在同那个戴着眼镜、绅士气十足的年轻理发师聊天儿。路边草地上,猩红艳丽的花朵在灰树干上怒放着。

  越往海边走,离黑色峻岩下的小城越远了。夕阳刚好落在大山顶上,隐没在灰白色的云团中。前方较为开阔的东半天上晖映着淡淡的金光。宽阔的沙土路旁芳草萋萋,点缀着一两间平房,一派落寞凄凉景象。第一间叫“沃顿”,是座漆成黑红色的木屋。另外一些房子周边有很宽的草地,圈在栅栏里,倒像真的草坪了。

  维多利亚飞跑去找房屋代理人要钥匙。另外三人向左转,走上另一条空旷地带上的宽路,穿过两间建在砖柱上的弃屋,再穿过一片似乎无主的草地——草地上一群男孩子在踢足球——然后来到另一条新路的拐弯处。这里横着一潭水,他们不得不爬上一间红色屋子旁边栅栏下的草地。路对面有间大平房,是仿水墙,房顶是红色的棱铁皮铺成,上有一座巨大的红色贮水罐。大海在咆哮,但不在眼前。那条孤零零的小路边蜷缩着一间真正的红顶屋,色彩鲜亮,篱笆由高高的灌木围成,中间开一扇白色大门。

  “我真希望是那一间。”哈丽叶自语道。她太渴望找到另一个家了。

  杰克站在高处的草地边角上等他们,下方是条泥泞的荒路。维多利亚急急忙忙穿过旷地跑过去。夜幕正在徐徐落下。

  “拿到了?”杰克喊道。

  “拿到了。温太太正洗澡,所以耽搁了一小会儿。”维多利亚气喘吁吁地说着。

  “就是它吗?”哈丽叶终于小心翼翼地指着那鲜亮的红屋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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