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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凡是你一般不敢多提的事情,就得老实告诉他,否则他就不会明白最要紧的事情。那么既然得说出来,就说吧:都是他不好,完完全全是他不好,那帮老爷才不能走出房来,因为在早上,刚一觉睡醒,就抛头露面地给陌生人看,未免太难为情,容易给人说闲话;不管怎么穿戴整齐,他们总是真正感到像光着身子,见不得人。他们为什么感到这种事丢脸,这显然很难说,这帮一天干到晚的人感到丢脸,大概只是因为自己睡过觉吧。不过见生人也许比抛头露面更叫他们感到丢脸;他们用夜市的办法解决了的事,换句话说,就是对申请人简直看不顺眼这事,他们可不愿意在眼下早上这时刻,事先也不通知一声,就突然一下子原封不动地照本重演。那正是他们碰都不敢碰的事。

  不把那件事放在眼里的,该是怎么种人啊!呃,说起来,该是像K这种人吧。这种人一副冷漠无情、睡意蒙眬的神态,横行霸道,任意破坏一切,既不顾法律,又不顾最普通的体恤;这种人根本不管自己搅得人家几乎无法分送档案,害得旅馆声名扫地,而且还惹起一场空前未有的风波,逼得那帮老爷走投无路,就此起来自卫,压下了常人难以想像的愤激情绪,才按铃求救,叫人来把这个别无办法对付的人撵走!那帮老爷,他们竟然求救!老板夫妇和全体勤杂工,只要他们胆敢在这早上不经吩咐就来到这些老爷面前,哪怕只是为了来帮个忙,帮了忙再马上退下,岂不是老早就可以冲上来了吗?他们一边给K气得浑身发抖,一边又安不下心,只恨自己使不上劲,都等在走廊尽头,真万万没想到竟然响起了铃声,他们这才如奉圣旨!说起来,如今大难总算过去了!那帮老爷好容易才摆脱K的折磨,那副兴高采烈的情绪,可惜你看不见!说到K呢,当然大难还没过去;他在这儿惹下的祸,当然要由他自己来承当。

  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了酒吧间;尽管老板窝了一肚子火,居然还把K带到这儿,这是什么道理,可不大清楚,也许他终究体会到K目前这副疲劳的样子,实在出不了门吧。也没等人家请坐,K转眼就瘫倒在一只酒桶上。在那儿暗头里,他倒感到舒坦。偌大一间房间里,只有啤酒龙头上面点着一盏昏暗的电灯。而且外边仍旧是漆黑一片,看来好像在飘雪。

  呆在这儿暖处真是谢天谢地的好事,你得小心提防给人家撵出去才是。老板夫妇仍旧站在他面前,好像眼下他还是一大威胁,好像他为人根本靠不住,所以保不定会突然跳起身来,再想闯到走廊上去。再说,他们夜里刚受过惊,又比平时起得早,身子也累了,尤其是老板娘更累得够呛,她穿着件棕色宽摆绸衣服,一动就窸窸窣窣响,又扣得不大整齐,也不知她匆忙中打哪儿找出这身衣服来的,她就这么站着,脑袋像朵凋谢的花,靠在丈夫肩上,用条精致的麻纱手绢擦着眼睛,不时像孩子般狠狠地对K瞅上一眼。为了要安安那两口子的心,K说他们现在告诉他的一番话,都是他根本没听说过的,要不是他对这些事实毫不知情,也不会在走廊上呆那么久了,当时他确实不该到走廊上去,他也的确不想在走廊上打扰什么人,要不是他太累了,可不会闹出那种事来的。

  他感谢他们给这一场风波收了篷,如果他为这事该受责备,也非常欢迎,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免得大家误解他的行为。怪只怪疲劳罢了。可是,他这么疲劳,只是由于他还不习惯这种紧张的审查罢了。他在这里毕竟还没有多少日子呢。只要他多些经验,就决不会再出那种事情啦。也许他把审查看得太认真了,不过,说到头来,那么做原本也许没什么害处。当时他不得不受两场审查呢,一场紧接着一场,一场应付布吉尔,另一场应付艾朗格,特别是头一场大大耗精伤神,虽说第二场没多少时间,艾朗格只不过请他帮个忙罢了,可是要他一口气受两场审查总吃不消啊,也许换做别人,比如说老板,对这种事也会吃不消吧。等他受完第二场审查时,走起路来真可以说晕头转向了。几乎像喝醉酒一样;他毕竟是头一回见到两位老爷的丰采,听到他们的训谕,而且还不得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呢。就他所知,当时一切都相当顺利,谁知先前这么样,后来竟出了那种倒霉事,那简直不能怪到他头上。

  可惜只有艾朗格和布吉尔才了解他当时的情况,他们本来倒一定会看住他,那就不会惹出其他一切事来了,可偏偏艾朗格审查过后不得不立即出门,显然是为了要赶到城堡去,布吉尔呢,审查过后大概也累了,就此去睡了,在分送档案那段时间里自然是睡着了。布吉尔尚且如此,K受完审查,体力怎能一点也没耗损呢?如果K也捞得到那样的机会,他就会高高兴兴地加以利用,就是不准他看透那儿是怎么回事,他也会欣然从命,这样他心里反而格外轻松,因为实际上他不大会看出什么来,因此连最最敏感的老爷给他看见也用不着发窘。

  一提到那两场审查,特别是应付艾朗格那场,还有K谈到两位老爷时那份敬意,倒叫老板不由对他起了好感。看样子他打算答应K的请求,让他在酒桶上架起一块板,至少也可以让他在上面睡到天明,可是老板娘明明不答应,她一个劲摇着头,白白地在衣服上这边拉拉,那边扯扯,似乎到现在才注意到自己衣冠不整;一场显然由来已久。有关旅馆整洁的争论,又快闹开头了。眼下K浑身疲乏,听听两口子说来说去的话,就更加觉得事关切身。在他看来,再从这儿给撵出去,倒是空前的倒霉事。

  决不能让它发生才好,哪怕老板夫妇合起来跟他作对也罢。他在酒桶上缩成一团,眼巴巴望着他们两个人,老板娘那副暴躁异常的脾气早就把他吓呆了,到后来只见老板娘一急,突然跳在一旁,大概眼下正在跟老板争论其他的事,只听得她大声喊道:“瞧他盯着我那副德行!快打发他走!”谁知K简直满不在乎,如今反而完全深信自己可以留下不走了,就此趁势说:“我不是在看你,只是在看你的衣服罢了。”

  “干吗看我的衣服?”老板娘气呼呼说。K耸耸肩。“来啊!”老板娘对老板说。“难道你看不出这粗坯醉了吗?让他在这儿睡睡醒吧!”等到佩披听得一声唤,蓬着头,身子又累,懒洋洋地拿着把扫帚,打暗头里出来,老板娘竟还吩咐她扔个靠垫什么的给K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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