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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只有现在,档案分送完毕了,看来才多少把K忘了,好像他的确已经变得更加冷漠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落个这样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他对小纸片也不愿多费手脚,也许连看都没看一遍,只是装做看着罢了,虽然在这儿走廊里,他把这张纸片分给任何房间里的人,大概都会叫人高兴,他却作出了相反的决定,眼下他对分送东西可厌倦了,他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个手势叫伙伴别响,就此把纸片撕得粉碎,塞进口袋里,这时K离他身边还远着呢。K在这里看到的管理工作中,这大概还是头一件拆烂污的事呢,不用说,他可能把这点又弄错了。

  就算是件拆烂污的事吧,也是可以原谅的;照这里的风气,侍从做起事来不能没有差错,日积月累的烦闷、日积月累的忧虑,总有一天得发泄出来,如果只是发泄在撕碎一张小纸片上,比较起来还算不了什么。走廊上至今还响遍那位老爷的叫嚷,不管人家用什么办法,他都安静不下来呢,他那帮同僚,在其他方面,彼此态度都很不客气,对于这片吵闹却似乎完全抱着同样的心情;因为事情慢慢儿清楚了,好像大家都在对那位老爷喝彩助威,点头怂恿他吵下去,他这才为大家效劳而吵闹的。

  可现在侍从不再注意那件事了,他事情已经办完,指指小手推车的车把,意思是叫另一个侍从去掌车,就这样他们又像刚才来时那样走了,只是更加安心,脚步飞快,推得小车在他们前头格蹦格蹦地一路过去。只有一回他们听出蹊跷,才大吃一惊,再回过头看看,那时K正在那位叫闹不休的老爷的门外徘徊,因为心里很想知道这位老爷真正要干什么,分明那位老爷看出叫嚷没用了,大概是找到了电铃按钮吧,有了这种台阶可下,自然是心花怒放,就此不再叫嚷,不断接起电铃来了。

  铃声一响,其他房里顿时响起一大片嘀嘀咕咕声,听来似乎表示赞同,看来那位老爷干的事,正是大家早就想干,只是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才只好不干的。那位老爷按铃也许是叫侍从,也许是叫弗丽达吧?如果是叫弗丽达,他不知要接到几时呢。因为弗丽达正忙着把杰里米亚裹在湿被单里,就算他现在身体又好了,她也没工夫,因为这一来她就在他怀里啦。不过,铃声一响,倒是立刻见效。

  眼下连赫伦霍夫旅馆老板也亲自从老远赶来了,他照例穿着一身黑衣服,扣紧钮扣;但好像忘了老板架子,赶得那么急;两臂半张,正如出了什么奇灾大祸,叫他来是为了把这祸根一把抓住,马上搂在胸前把它灭掉,碰到铃声长一声短一声,他就仿佛刷地跳到半空,脚下跑得更快了。这时他老婆也露面了,跟在后面隔开一大段路,也张开两臂跑着,不过步子很小,装模作样的,K暗自想道,她来得太晚了,等她赶到,老板早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了。K眼看老板一路跑来,为了要给他让路,就贴墙站着。谁知老板笔直冲到K的面前竟停了步,好像K就是他的目标似的,刹那间老板娘也赶到了,两口子把他一顿痛骂,由于事出突然,猝不及防,真叫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因为这里头还夹杂着那位老爷的铃声,而且其他电铃也响起来了,如今倒不再表示有什么急事,而只是开开玩笑,乐极忘形罢了。

  K一心想要了解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就此听凭老板揪住胳膊,随着他离开了那片吵闹声,如今是越闹越厉害了,因为在他们后头,房门都敞开了,走廊上热闹起来了,那里似乎也有人来人往了,挤得像条闹嚷嚷的狭小胡同,K可没回过头去看一眼,因为老板在一边,何况另一边还有老板娘,火急燎毛地在跟他说话;他们前头的房门,显然也急着要等K走过去,走了过去就可以把那帮老爷放出来了,在这一片吵闹中,电铃不断地在按,响个不停,好像在庆祝胜利。他们几个这时又走到一片雪白的、寂静的院子里,那儿有几辆雪橇等着,这时K才渐渐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板也好,老板娘也好,都闹不清楚K怎么敢于出这种事来。

  可他干了什么呀?K几次三番问他们,可是半天都得不到一句解答,因为对他们两口子来说,他当然是罪大恶极,所以绝对没想到他这么问完全是一片诚心。K一点一点地才把全部情况摸清楚。原来他没资格呆在走廊上,一般说来,至多只能走进酒吧间,而且也只有获得格外恩赐,取消成命才行。如果有一位老爷传他,那他当然得按址报到,但他至少总该有点普通常识吧?他应该心里有数,他呆的地方实际上不是他该去的,他是由于老爷传讯才去的,再说人家传他去也是出于万分无奈,只因为公事上需要罢了。因此,他应该赶快前去报到,听候审查,不过事后也应该赶快离开,办得到的话,走得越快越好。

  难道他一点也不觉得逗留在走廊上的严重错误吗?可要是他觉得了,怎么敢像牧场里的牲口一样在那里徘徊不走呢?难道他从没给传去受过夜审吗?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采用夜市吗?说到这里,K才听到对夜市的一番新解释,原来说到头来,夜审的目的只是为了要调查申请人,那帮老爷在白天看到申请人实在不顺眼,在夜里灯光下看到这副模样,就有可能在审问后睡觉时把这种丑态忘个干净。但是,K的行为真是跟这种措施开玩笑。

  即便是鬼怪,到天亮时也会销声匿迹,可K却还呆在那儿,两手抄在口袋里,好像他自己不走开,反而在等着整个走廊连同全部房间和那帮老爷自动走开似的。他拿得准,如果有任何可能的话,管保也会出这种事,因为那帮老爷都说不出地敏感。他们没一个会把K撵走,也不会说出什么他终究该走了这种话来,这毕竟是不在话下的;虽说K在眼前,他们八成都要心惊肉跳,而且早晨这个宝贵的时刻就此给断送了,可他们也没一个会这样做的。他们非但不会采取任何步骤跟K作对,反而情愿忍受痛苦,这里头自然多少可能存着一丝希望,但愿K对这一看就清楚的事终于会不由渐渐明白过来,看到自己在早晨众目睽睽下,偏偏不识相,站在那儿走廊上,也会跟那帮老爷一样感到痛苦,苦得实在受不了。

  这真是妄想。他们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心地善良厚道,不愿承认世上还有什么冷酷的心,铁硬的心,任何敬意都感化不了的。就连夜间的飞蛾,这可怜的小生物,不也是一到白天就找个僻静的罅缝隐藏在那儿,一心巴望能变得看不见,却因为变不成而发愁吗?K倒反而恰恰伫立在众目昭彰的地方,如果这样做能不让天亮,他早就这样做了。

  虽说他不能让天不亮,可是妈呀,他却能妨碍天亮,给天亮添上麻烦。难道他不是眼巴巴看着分送档案的吗?那种事,除了密切有关的人之外,谁也不准看呢。那种事,连老板夫妇在自己客店里也不准看呢。那种事,他们只有听人说说,而且只是听到暗示罢了,比如说,今天就是从侍从嘴里听到的。他当时难道没看出是在什么困难情形下分送档案的吗?这是一件根本弄不明白的事情,因为每一位老爷毕竟都只是为公家办事,从不计较个人利益,所以都是竭尽全力,设法让分送档案这一重要的基本准备工作做得又快又轻松,不出丝毫差错。不过分发档案时,全部房门都还紧闭着,各位老爷根本没有彼此直接联系的机会,要是他们能直接联系的话,自然一眨眼就能取得谅解了,现在却要侍从来转达,那就难免要拖上几个钟头,而且还不会做得顺顺当当,这对老爷也好,侍从也好,都是长时期的痛苦,或许还会损害日后的工作效果呢,这就是困难的主要原因,难道K竟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吗?可那帮老爷干吗不能互相打交道呢?说起来,K难道至今还不明白吗?那一类事情,老板娘生平从没碰到过,至于老板呢,也证实了这点,到底他们得跟不少种难弄的人打交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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