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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那么,他是谁呢?“K问道。”他是克拉姆第一次派来叫我到他那儿去的信使。“

  K不能专心谛听,玻璃窗的答答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立即发现了他受到干扰的原因。两个助手正站在外边的院子里,两只脚在雪地里交替地跳着,仿佛想再看到他似的;他们兴高采烈地向K你指着我我指着你,同时还不断地敲打着厨房的窗子。K做了一个吓唬他们的手势,他们立刻停止跳跃,竭力想把对方拉走,可是这一个又马上从另一个的手里挣脱出来,因此,他们两个很,卜又回到窗子跟前来。K连忙走到他们从外边看不到他的地方,他原不该跑过去看他们。但是玻璃窗上轻轻的、好像恳求似的笃笃声还是继续响了好大一会儿。

  “又是我那两个助手,”他指着外边,抱歉地对老板娘说。但是她并不注意他,她从他手里拿过相片,凝视着,把它抚平,重新把它塞在枕头底下。她的动作变得慢条斯理的,这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厌倦,而是由于心头压上了多少往事的回忆。她原想把自己的生活经历讲给K听,但是在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却把K给忘掉了。她拨弄着毯子的流苏。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一只手擦了擦眼睛,接着说:“这条毯子是克拉姆送给我的,还有这顶睡帽也是。这张相片、毯子和睡帽,是我保存的惟一的三件纪念品。

  我不像弗丽达那样年轻,不像她那样不知足,也不像她那样敏感,她非常敏感,因此不愿直率地说出来,我懂得怎么样适应生活,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承认,假若没有这三件纪念品,我就没法坚持到这么久。在你看来,这三件东西也许是微不足道,但是让我告诉你,尽管弗丽达跟克拉姆的关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是没有得到一件克拉姆的纪念品。

  我问过她来着,她太爱幻想了,而且也太难讨得她的喜欢了;在我这方面,虽说我跟克拉姆在一起只有三次——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叫我去,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可我还是照样想法子带回来三件礼物,因为我有这样一个预感:我能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不会长的。当然,一个人必须抓住机会,克拉姆本人是从来不给别人什么东西的,可一个人要是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放在那儿,就能从他手里弄到的。”

  听着她讲这些故事,K感到很不舒服,而且由于这些故事与他自己的利害攸关,更使他感到不舒服。“那么,你说的这些个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他叹了一口气问道。

  “二十多年以前,”老板娘答道,“大概有二十多年了。”

  “这么说,一个人对克拉姆的忠实,居然能持续这么多年,”K说,“但是你可感觉到,太太,在我想起我未来的婚后生活的时候,你讲的这些故事使我感到万分惊恐?”

  老板娘似乎认为K不该把自己的事情插进来打断她的话,于是愠怒地斜过眼去看了他一下。

  “你别生气,太太,”K说,“我这么说并没有任何反对克拉姆的意思,可是尽管这样,由于环境所迫,我还是觉得必须跟克拉姆见一次面;这一点哪怕是最爱慕他的人也反对不了我。唔,唔,正因为这样,只要一提起克拉姆,我便不由自主地也想到了我自己,这是无法改变的。除此以外,太太,”说到这里,K握住了她那只老大不情愿的手,“想一想上次咱们是怎么谈得不欢而散的,这次咱们要平心静气地分手了。”

  “你说得对,”老板娘点了点头说,“可是请你再为我破费一点时间。我并不比别人更容易生气;相反,每一个人总有他神经过敏的地方,我也就是犯了这个毛病。”

  “很遗憾,我也是这样,”K说,“但是我下定决心要控制住自己。现在请告诉我,太太,假使弗丽达真的也像你这样一往情深,对克拉姆怀着这种吓人的忠诚,那么,面对着这样的忠诚,我该怎样打发我婚后的生活呢?”

  “吓人的忠诚!”老板娘怒声重复了一句。“这是一个忠诚不忠诚的问题吗?我是忠实于我的丈夫的……可这跟克拉姆有什么相干吗?克拉姆曾经一度选上了我做他的情妇,我怎么能失去这份光荣呢?你问我今后你怎么样同弗丽达相处?啊,土地测量员,你到底是什么人,胆敢问起这样一些事情?”

  “太太,”K警告地说。

  “我知道,”老板娘控制着自己说,“可是我的丈夫从来不问这样一些问题。我不知道到底谁更不幸一些,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弗丽达。弗丽达是自己贸然离开了克拉姆,而我自己呢,那是因为他不再召我去了。但是更不幸的可能是弗丽达,尽管她似乎还没有想像到自己有多么不幸。可我所想的整个儿都是我自己的不幸,因为我当时总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实际上到今天我也还在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克拉姆把我叫去了三次,可是他第四次就不来叫了,不来了,从来没有叫过第四次!在那些日子里,我除了这件事还能想什么别的事情呢?我跟我的丈夫在这以后不久就结婚了……除了这件事还能谈什么呢?那时候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刚把这家乱七八糟的客栈接了过来,需得艰苦奋斗把它弄得像个样子,——可是到了夜里!多少年来,我们晚上总是谈克拉姆,谈论他为什么要改变主意。要是我的丈夫谈着谈着睡着了,我就把他弄醒,于是我们又继续谈下去。”

  “呃,”K说,“假若你容许我的话,我想提一个很冒昧的问题。”

  老板娘没有做声。

  “那么,我就一定不问了,”K说,“唔,这也符合我的意思。”

  “呃,”老板娘回答说,“这也符合你的意思,而且是最符合你的意思。你把什么都误解了,甚至把人家的沉默都误解了。你就只会误解。我允许你把你的问题提出来。”

  “要是我把什么都误解了,那么或许我也误解了自己的问题了,或许我这个问题提得并不这么冒昧。我只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遇到你的丈夫的,这家客栈又是怎么转到你们手上来的。”

  老板娘皱起了眉头,但是她满不在乎地说:“这说起来很简单。我的父亲是铁匠,我的丈夫汉斯是一个大农庄的马夫,他常常跑去看我的父亲。那正是在我跟克拉姆最后一次会面以后。我很伤心,当然,我没有伤心的权利,因为什么事情结果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而不准我再去看克拉姆,正是克拉姆自己作出的决定。因此就必须照办,只是其中的理由搞不清罢了,我有充分的资格去追问其中的道理,但是我没有伤心的权利;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整天在前院里坐着,没法儿干活。汉斯看见我这样,就常常坐在我身边。

  我并不向他诉苦,但是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他陪着我淌眼泪。那时客栈老板的妻子死了,因此老板就歇业不干了——再说,他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啦。于是,有一次他走过我们的院子,看到我们坐在那儿,他停了下来,没费多大气力就把客栈租给了我们,也不要我们预付一文钱,因为他相信我们,而且租金也定得很低。我只想别叫自己成为父亲的负担,此外我什么也不在乎,所以我想这个客栈和新的工作也许能帮助我忘记一点过去,因此我就嫁给了汉斯。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K说道:“那个客栈老板的行动虽然有点轻率,倒是很慷慨的,他之所以相信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特殊的理由?”

  “他很了解汉斯,”老板娘说,“他是汉斯的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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