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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把我唤醒了,但是我自己已经下了床,站在一旁,十分清醒,我的灵魂随着危险的警告在颤动,彷佛听见喇叭召唤惊醒一样。我把门打开。舱房的灯光一片昏暗。我看见莫德,我的莫德,正在狼·拉森两臂的搂抱中拼命地挣脱,挣扎而又无能为力。我看见她在挣扎之际还徒劳地捶打和推抵,将她的脸抵在狼·拉森的胸部,试图摆脱他。这一切是我瞬间看见的,我立即跳起来扑了过去。

  我用拳头朝他打去,直冲脸面,碰巧他把头抬起来,但是那是无济于事的一拳。他嚎叫起来,怒气冲冲,像野兽一样,用手把我推向一旁。就是这么一推,只是他的手腕动了一下,可是力量奇大,我像从石弩里发射出来一般向后抛了出去。我撞在了马格利奇过去一直使用的那间舱房的门上,我的身子把门上的镶板撞得乱七八糟。我挣扎着站起来,费劲地从那扇撞坏的门边挣脱身子,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伤害。我只知道我怒不可遏。想来我也在大喊大叫,一边从我的胯间把刀抽出来,第二次扑了过去。

  然而,某种事情发生了。他们正在摇摇晃晃地分开。我离他近在咫尺,我把刀举了起来,但是我没有把刀捅下去。我被眼前奇怪的景象弄迷糊了。莫德倚靠在墙上,一只手支撑身体;但是狼·拉森仍在摇摇晃晃,左手按在头上,捂住他的眼睛,右手伸出来四下乱舞,瞎摸一气。他的右手终于摸到了墙,身体在手触到墙的一剎那似乎如释重负似的松弛下来,彷佛他终于找到了他的依托之处,他的容身之地,他可以放心倚靠上去的东西。

  后来我又变得怒不可遏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所有我受过的冤屈和侮辱在我脑海里一一呈现,所有我在他手里遭受过的、别人在他手里遭受过的冤枉一一呈现,这个人的存在所造成的所有暴行一一呈现。我向他扑过去,盲目而发疯地扑过去,把刀向他的肩部捅下去。当时我知道一刀下去只能画出一个新的伤口——我能感觉到利刃插在了他肩胛骨上——我拔出刀来向更加要命的部位刺去。

  但是,莫德看见了我捅出去的第一刀,她惊叫起来:“别干了!千万别干了!”

  我的胳膊瞬间放了下去,只是瞬间放了下去。我手里的刀子又举起来,要不是她及时赶过来,狼·拉森一准会一命呜呼。她两臂紧紧地把我抱住,她的头发在我的脸上刷来刷去。我的脉搏超乎寻常地怦怦跳动,我的怒气也随之越来越厉害。她两眼毫无畏惧地看着我。

  “就算为我。”她祈求道。

  “正是为了你,我才要杀了他!”我叫嚷说,极力从她的搂抱中挣脱出来又不至于伤害她。

  “嘘!”她说,并且将她的手指头轻轻地放在我的嘴唇上。我要是有胆量,能够亲吻它们,哪怕当时我怒火中烧,它们在我嘴唇上的轻触格外甜蜜,甜蜜极了,“求了,求了。”她恳求道,凭着这两句话我便放下了武器,如同后来她的话随时能解除我的武装一样。

  我后退下来,从她身边离开,把刀放回了刀鞘里。我看着狼·拉森。他仍然把左手抚在额头上。右手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头下垂着。他看样子变瘸了。他的身体从腰部向前折去,他那阔大肩膀耷拉下去,向前缩起。

  “凡·韦登!”他声音沙哑地呼唤道,声音里含有害怕的调子。“哦,凡·韦登!你在哪里?”

  我看了看莫德。她没有讲话,但是点了点头。

  “我在这里,”我回答着,站到了他身旁,“怎么回事儿?”

  “扶我坐下来。”他说,嗓子依然沙哑,声音充满惧怕。

  “我是一个病人,一个病得很厉害的人,汉普,”他说,离开我扶他的手,坐到了椅子上。

  他的头向前倚在桌子上,埋在两只手里。一次又一次,他的头疼得前后摇晃。有一次,他把头抬起来一半,我看见额头发根一带挂满了大滴大滴的汗珠。

  “我是一个病人,一个病得很重的人。”他重复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回事儿?”我问道,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但是,他很不耐烦地晃动一下,把我的手摆脱掉了,于是我站在他身边待了很长时间,一声不吭。莫德在观察,脸色又惊又怕。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俩猜度不出来。

  “汉普,”他终于开口说,“我必须躺到床上去。扶我一把吧。我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相信就是该死的头疼病。我害怕头疼。我有一种感觉——不,我不知道我胡说些什么。把我扶到床上去吧。”

  但是,我把他扶到床上,他还是用双手把脸埋起来,捂住了眼睛,我要转身离去,又听见他嘟嘟哝哝地说:“我是一个病人,一个病得很厉害的人。”

  莫德见我走出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我摇了摇头,说:

  “他犯了什么病了。是什么病,我不知道。他无可奈何,很害怕,我估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吧。那一定是在他挨到那一刀之前就发作了,那一刀只是一点皮肉伤。你一定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对我来说是一头雾水。他突然间松开了我,摇摇晃晃离开了。可是我们俩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办呢?”

  “请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我回答说。

  我上到了甲板上。刘易斯在掌舵。

  “你到前舱睡觉去吧。”我说,从他手里接过舵。

  他立即按吩咐去了,我这下一个人待在了“幽灵”号的甲板上。我尽量不弄出声响,把中桅帆扯上桁,把三角帆和支帆索放下,掉过来三角帆,把主帆放下来。然后我下舱找到莫德。我把食指放在嘴唇,示意不要声张,接着走进了狼·拉森的屋子。他还是原来我离开他时的姿势,他的头在不停摇晃——几乎是在扭动——左一下右一下。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我问。

  他起初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回答说:“不,不;我还好。别管我,明天早上就好了。”

  但是,我转身之际看见他的头接着摇晃起来。莫德在耐心地等我,我惊喜地注意到她的头像女王一样挺着,她的眼睛灿烂而平静。眼睛平静而安详,如同她的精神一样。

  “你相信自己可以和我航行六百英哩吗?”我问。

  “你是说……?”她问,我知道她已经猜对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意思,”我回答,“这里除了那只露天的舢板留给我们使用,什么都没有。”

  “你是说为我,”她说,“你在这里像过去一样肯定安全的。”

  “不,对我们来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露天的舢板了,”我坚定地重复说,“请你马上去穿暖和一些,越暖和越好,并且把你想带走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

  “利落一些。”我补充说,目送她转身向她的舱房走去。

  贮藏室就在舱室的下边,打开地板上的活板门,拿着一支蜡烛,我跳下去,开始仔细检查这间船上贮藏室。我主要挑选了一些罐头食品,我挑选好之后,上面伸下两只默契配合的手,把我递上去的东西接住。

  我们一声不响地干活儿。我也为自己从贮藏品里拿了些毯子、两指手套、油布衣、帽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这是一次没有光线的冒险,我们完全把自己托付给一只小舢板,在恶劣而暴风不断的海上漂流,毫无疑问我们不应该让自个儿受冻挨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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