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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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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他跑的样子!快看他跑的样子!”我听见他在身后叫喊,“还拖着一条瘸腿呢!快回来,你这可怜的妈妈的小宝贝。我不会打你的,我不会的。” 我回来接着干我的活儿;这事儿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尽管进一步的过节还要发生。我把早餐桌子摆在船室,七点钟等待那些猎人和船长、大副来用餐。暴风显然在夜里发作过,不过大海仍然在奔腾,大风还在劲吹。船帆在早班时已经张起来,“幽灵”号乘风全力行进,只有两面中桅帆和船首三角帆没有使用。这三面帆,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出来,早饭后马上会张起来。我还听说,狼·拉森一心想尽量利用这次暴风,尽快赶往这个海域的西南方向,他期望在那里赶上东北贸易风。在这股稳定的风力下,他希望完成前往日本的大部分行程,向南转向进入热带,接近亚洲海岸时再向北进。 早餐后,我又遭遇了一次不值得羡慕的经历。我把碗碟洗过之后,清理一下船室的火炉,提上炉灰到甲板上倒掉。狼·拉森和亨德森站在轮舵旁边,谈话很投入。水手约翰森在掌舵。我开始向船的上风一侧走去,看见约翰森用头猛地甩了一下,我误以为这是在打招呼,问候早安。实际上,他是在告诉我把炉灰倾倒在下风的那侧。对自己的错误行为毫无察觉,我走过狼·拉森和那个猎人的身边,冲着风头就把炉灰倾倒出去了。大风把它们吹了回来,不仅吹在我身上,还吹在了亨德森和狼·拉森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狼·拉森一脚朝我踢来,又猛又狠,好像踢野狗一样。我过去未曾想到过踢一脚竟会这般疼痛难忍。我连滚带爬从他身边走开,倚靠在船室上简直就要晕过去了。我的眼前直冒金星,感到阵阵恶心。呕吐的感觉驱之不去,我好不容易爬到了船沿儿上。但是,狼·拉森没有从后边追来。把身上的炉灰打掉后,他又和亨德森接着交谈起来;约翰森从船尾楼舱口看见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派了两名水手到船尾来清理灰渣。 上午晚些时候,我却经历了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按照厨子的指示,我到狼·拉森的单间舱室打扫房间,整理床铺。在床头附近靠舱壁的地方,放着一架子书。我打量一下,看到了一大串令人大开眼界的名字,例如莎士比亚、丁尼生、爱伦·坡,以及昆西〔注:德·昆西,英国著名批评家和杂文家。〕。书架上还有科学作品,代表性人物有廷德耳〔注:威廉·廷德耳,英国物理学家。〕、普罗科特和达尔文。天文学和物理学的书为主,后来我又看见了布尔芬奇〔注:托马斯·布尔芬奇,美国作家,对古代历史和传说有研究。〕的《寓言时代》,萧的《英美文学史》,约翰逊的两卷巨著《自然史》。随后又看见了若干文法书,例如迈特凯尔夫、李德和克罗格的著作;我最后看见一本《学监的英语》时不禁哑然失笑。 我很难把这些书和我所看见的这个人联系在一起,我怀疑他究竟可能不可能阅读这些书。可是,我开始收拾床铺时在毯子之间弄出来一本《勃朗宁全集》,剑桥版的,显然是他看书睡着了掉进了被窝里。翻开的书页是《阳台》一诗,而且我注意到这里那里还有用铅笔画出来的诗句。接着,船体倾斜之际这本诗集掉在地上,一页纸滑落出来。纸上画满了几何图形和某种计算。 由此看来,这个可怕的人还不是一个无知无识的粗汉,不像一看他残忍行为举止便会认定是一个粗鲁类型的人。他一下子成了一个谜团。他天性中的这一面或者那一面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两面合在一起就令人难以捉摸了。我已经提到过,他的语言相当不错,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些小毛病。当然,在与水手和猎人的通常谈话中,有时候会出现许多一滑而过的语病,这是粗话本身的问题;但是他和我说过的几句话中,却是字正腔圆,没有错误的。 我窥见他的这另一面,一定给我壮了胆气,我决定把我丢钱的事儿和他说一说。 “我让人给抢了。”过不久,我在船尾楼看见他独自来回蹓跶,于是对他开口说。 “叫船长。”他纠正说,语气虽然不严厉但是毫不含糊。 “我让人给抢了,船长。”我连忙改口说。 “怎么回事儿?”他问道。 随后我把整个情况向他和盘托出:我的衣服如何挂在厨房里晾干,后来我向那个厨子提及这事儿又如何差一点挨打。 他听着我的叙述微笑起来。“小偷小摸,”他断定说,“厨子偷摸走了。不过你认为你这条多灾多难的命不值这个价钱吗?再说,把这事当一次教训也好吧。你这下学会了如何照看好你自己的钱。我猜测,直到现在,你的钱财一直是你的律师或者业务代理人为你操心的吧。” 听他的话音,我感觉到了不急不躁的讽刺,不过我追问道:“我怎样才能把钱要回来呢?” “那要看你的手段了。你现在可是没有什么律师和业务代理人了,那你就只好依靠你自己了。你得到一块钱,就要好好保存起来。一个人把钱到处乱扔,就像你一样,丢掉是很正常的。再说,你还犯下了罪过呢。你没有权利在你那些伙伴面前乱扔诱惑之物吧。你引诱厨子,他就索性下水了。你把他的永生的灵魂摆放进了险境之中。随便问一声,你相信永生的灵魂吗?” 他的眼睑懒洋洋地抬起来,一边问及这个问题,看样子深层的东西在向我敞开,我在注视他的灵魂。然而,这是一种幻影。好像看得深远了,可是没有人能看得远及狼·拉森的灵魂深处,或者根本看不见他的灵魂——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渐渐了解到,那是一颗非常孤独的灵魂,永远深藏不露,虽然在很少的时候掩藏不住会闪现一下。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永生,”我回答,漏掉了“船长”尊称——一种尝试,因为我认为谈话投机可以不计较称呼什么。 他没有介意,“说到这点,我看有些道理,你看见了某些活着的东西,不过那没有必要永远活下去嘛。” “我看到的不止这点。”我抖起胆子继续说。 “那么你看见了良心。你看见了活着的生命的良心;但是再无法进一步了,没有无休止的生命。” 他思考得多么清晰,他把他所想的表达得又是多么准确!他起先好奇地看着我,随即把头扭开,迎风瞭望浅灰色的大海。他眼中泛起一阵荒凉,他嘴上的线条变得严厉和冷峻了。他明显陷入了悲观的情绪之中。 “那么到达什么样的终极呢?”他突然追问道,朝我转过身来,“要是我成为永生的……为什么呢?” 我一时无语。我怎么能向这个人解释我的理想主义?我怎么能把感觉到的某些东西用言词表达出来,某种睡梦中听到的音乐旋律一样的东西,某种相信却难以表达的东西? “那么,你相信什么?”我反问他。 “我相信生命是一团麻,”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生命像酵母,一种酶,一种活动的东西,也许活动一分钟,一个小时,一年,或者一百年,但是到终极就停止活动了。大的吃小的,他们可以继续活动;强的吃弱的,他们可以保持他们的力量。幸运的吃得最多,活动得最长,就这么回事儿。你对那些东西有什么看法呢?” 他使用一个不耐烦的动作,把手臂指向那些水手,他们正在船中间摆弄一种绳索。 “他们在活动;水母也在活动。他们为了吃而活动,吃又是为了可以继续活动。你知道这点就行了。他们为了肚子而活着,肚子又是为了他们而存在。这是一个圈子;你逃不出这个圈子。他们也逃不出这个圈子。到终极,他们就静止不动了。他们不再活动了。他们死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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