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杰克·伦敦 > 海狼 | 上页 下页
一〇


  在大多数时间里,其余的四个猎人靠在桌子上或者躺在自己的床上,听任这两个论敌没完没了地争论。不过,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每隔一会儿他们便热烈地参与辩论,有时候他们还会全体一起争论,七嘴八舌,声浪一阵高似一阵,像模拟的雷声一样在有限的空间里鸣响。话题这般孩子气,琐碎得很,所以他们争论的水平自然同样孩子气,同样琐碎无比。实际上,他们谈不上什么理性,或者根本就没有。他们的方法不外乎妄称、假定和指责。他们说明小海豹天生会游泳或者不会游泳,只是非常武断地提出看法,接着根据这种看法攻击反对者的判断、常识、国籍或者过去的历史。反辩的一方也如法炮制。我提到这点,只是要表明这些人的脑力程度,可我迫不得已要和他们打交道啊。在智商上他们像孩子,只是长了个大人的体形。

  他们吸烟,不停地吸烟,烟叶粗制滥造,很便宜,很难闻。烟雾缭绕,舱里的空气混浊、浓烈;空气不好,船在风暴里艰难航行,颠簸得非常厉害,如果我晕船的话,我这下非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不可。实际上,这种航行也让我直犯恶心,不过这种恶心也许是我的膝盖的伤痛和过度疲劳造成的。

  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儿,自然而然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和处境。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不测风云,我,汉弗莱·凡·韦登,堂堂一个学者,在文学艺术方面毫不夸张地说还是一个爱好者,竟会躺在这艘白令海捕猎海豹的帆船上。船舱打杂工!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没有在厨房做过下手。我一直生活得很平静;无事相扰,一天起来优哉游哉——一个学者的生活,依靠一份既有保障又很舒服的收入与世无争。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书虫子;从小我的姐姐们和父亲就叫我这个雅号。我长了这么大只去露宿过一次,还在刚刚开始不久我便起身离去,回到了舒适和方便的房子里。往事不堪回首,我躺在这里,浑身疲乏,等待我的是摆放餐桌,削马铃薯皮,洗刷碗碟。我不强壮。医生们都说我的体质不同一般,但是我从来没有好好开发,从来没有好好锻炼。我的肌肉又小又软,像娘儿们的,这话是医生们挂在嘴边的,因为他们过去一直试图说服我进行很时尚的体育锻炼。然而,我更喜欢使用我的头脑,不习惯锻炼身体;我躺在这里,眼前只有艰难的生活,却没有相应的好身体啊。

  这些只是我脑子里想到的几件事情,在这里说出来也只是为了让人家看看我这个人命中要扮演一个软弱的没有大用的角色。但是,我还想起了我的母亲和姐姐们,想象得出她们的忧愁。我在“马丁内斯”号船难的失踪人群里,成了一具没有找到的尸体。我能想见报纸上的头条标题:大学俱乐部以及小件古玩会的成员们会一边摇脑袋一边说:“可怜的家伙!”我还想见到查利·弗拉塞斯,那天我和他告别之后,他披着睡衣,躺在备有枕头的床边睡榻上,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沉重的悲伤的悼辞。

  就在我想心事的同时,摇摆,颠簸,爬上活动的浪峰而后掉下泡沫飞溅的浪谷,滚来滚去,“幽灵”号帆船开辟出一条水路,向太平洋深处越走越远——而我就在这条船上。我能听见风在上面呼呼地吹。我听见风声像闷住的怒吼。脚步经常在头顶上砰砰地走来走去。嘎吱嘎吱的响动在我头上持续不断,木建部分和各种设备在呻吟,在吱吱叫唤,在唉声叹气,调子五花八门。猎人们还在争论,扯足嗓子吼叫,宛如某种半人半兽的两栖动物。空气里充斥着各种诅咒和肮脏的叫骂。我能看见他们的面孔,涨得通红,怒气冲冲,海用灯泛着病态的黄色,随着船只来回摇晃,他们的粗俗举止因此变了形,更为丑恶。在模糊的烟霭里,床铺看上去像动物园里动物的睡觉笼子。墙上悬挂着油布工装和靴子,这里那里的架子上安全地摆放着来复枪和霰弹枪。这是过去岁月海上冒险者和海盗的海上窝点。我的想象信马由缰,不着边际,可是还是不能入睡。那是一个漫漫长夜,疲乏、枯燥而漫长。

  第五章

  但是,我在猎人统舱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是我的最后一个夜晚。第二天,约翰森,那个新大副,被狼·拉森从舱室轰出来,发配到了统舱,从此就睡那里,而我却享用了那个船室小单间卧室,这里航行的第一天便已经住上了两个人。这次对调床位的原因,猎人们很快便知道了,随即也成了他们牢骚满腹的原因。听话音,约翰森在睡觉时每天夜里会把白天发生的事情重复一遍。他没完没了地说话、喊叫和下达命令,搞得狼·拉森难以入睡,于是把这个麻烦之人打发到猎人那里了。

  整整一夜无法入睡,我起床后觉得浑身无力,心烦意乱,在“幽灵”号上一瘸一拐地忙碌,度过我的第二天。托马斯·马格利奇五点半就把我轰起来,如同比尔·塞克斯把他的狗轰出窝来一样;不过,马格利奇先生的冷酷无情却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并且变本加厉了。他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我整夜躺着无法合眼),一定把一个猎人也吵醒了;因为朦朦亮的光线中只见沉重的一脚噌地踹了出去,马格利奇先生疼得尖叫一声,奴颜婢膝地请求大伙儿的原谅。后来,我在厨房里发现他的耳朵又青又肿。那只耳朵边再也没有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被水手们叫成了“菜花耳朵”。

  那天倒霉的事情发生了一桩又一桩。我前一天夜里早把我烘干的衣服从厨房取了回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把厨子的衣服换下来。我检查一下我的钱包。钱包里除了一些小零钱(我对这类事情记得非常清楚),还有一百八十五块金币和钞票。可是钱包找到了,里面的钱却没有了,只剩下一枚小银币。我上到甲板上到厨房里上班,问厨子钱包的事情,原本也只指望一个粗暴的回答,却不料得到了一番气势汹汹的严厉训斥。

  “仔细看着,汉普,”他开口道,眼睛里凶光毕露,吠叫从喉咙里往外喊:“你想要人把你的鼻子揍瘪吗?你要是认定我是一个小偷,你心里清楚就行了,要不你会发现你的错误会有血腥味儿的。要是这样还算不上对你的慈悲,那把我揍瞎算了。你落到这一步,原本成了一个惨兮兮的漂浮的人渣儿,是我把你弄到这厨房来,好生待你,反倒落了这样的下场。下次你倒了楣,听着,我会长记性,让你倒霉到底的。”

  这样说着,他举起拳头,直冲我来了。说来也真丢脸,我吓得躲开他的拳头,跑出了厨房。我还能干什么呢?力量,这艘野蛮的船上就认力量啊。道义上的劝告只是一件不为所知的东西。我想象了一番:一个男人,中等身材,体格消瘦,肌肉软弱无力,没有锻炼,一直过着和平、闲散的生活,对所有暴力行径都退避三舍——这样一个人能干什么?从哪方面讲我都不能站在那里面对这些人类畜生,那还不如站在那里面对一头愤怒的公牛呢。

  彼时彼刻,我想到的就是这些,觉得应该为自己辩白一番,需要内心世界获得和平。但是,这种辩白是不会满足的。即便今天我也不能允许我的男人尊严回首这些事情,感到完全心静如水。那种情景真的超出了理智的行为方式,超出了理智的冷静的决断。按照正常逻辑回首这事儿,算不上一件丢人的事情;然而,回忆起来却仍然免不了耿耿于怀的羞耻之感,从我作为男人的自尊来讲,我觉得我的男人尊严被践踏,被侮辱,那些方式方法难以言说。

  所有这些都与当时的情况无关。我从厨房跑出来速度很快,我的膝盖感到疼痛无比,跑到船尾楼口便无助地软瘫在了地上。不过那个伦敦佬没有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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