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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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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变得太老气,太疲倦,不想恋爱了。再说,她已经嫁了人,到别的地方去了,因此,他就不再动脑筋了。然而,这段经历还是很美妙的,他常常回忆这件事,就像一般男女回想他们心目中的童话时代一样。他从来不相信童话或者圣诞老人;可是过去,他却绝对相信他的幻想在热气腾腾的布流上织出的美妙前途。 他很早就变成了大人。从七岁那年,他头一次领到工资的时候,他的青春期就开始了。他渐渐产生了一种自食其力的感觉,接着,他跟他母亲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仿佛他既然成了挣钱养家,在社会上有了自己工作的人,他的地位就跟她平等了。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成了大人,一个十足的大人,那一年,他做了六个月的夜工。从来没有哪个做过夜工的孩子还会保留着孩子气的。 他生平经历过几件大事。有一次,他母亲买来了一些加利福尼亚的梅干。还有两次,她烘了几块牛奶蛋糕。这些都是大事。他常常很亲切地回忆着这些事。当时,他母亲还说过,将来她会给他做一种非常好吃的东西——据她说,那个东西叫做“浮岛”,“比牛奶蛋糕还好吃”。后来有好几年,他总是盼望有一天,他会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盆浮岛,最后,他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会实现的理想。 有一次,他在人行道上,发现了一枚两角五分的银币。这也是他生平的一件大事,同时也是一幕悲剧。当时,银子的亮光一照进他眼里,他还没有把它拾起来,他已经想起了他的责任。他家里的人一向都是吃不饱的。他应当像每星期六晚上把工资带回家一样,把它带到家里。他明明知道遇到了这样的事,应当怎么办才正确,可是他从来没有用过自己的钱,同时他又是那么痛苦地想吃点糖果。他馋极了,他这一生,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尝到过糖果。 他不打算欺骗自己。他知道这是罪过,可是他明知故犯,仍旧用一角五分买了一点糖果,大吃起来。他留下一角钱,预备将来再吃一次,不过,他没有带钱的习惯,当时就失落了这一角钱。钱丢的时候,他正受着良心上的种种折磨,这简直是上帝给他的报应。他心惊胆颤地觉得,好像有一位可怕的,怒冲冲的上帝正在他身旁。上帝已经看见了,而且惩罚得很快,使他不能完全享受罪恶的果实。 他一回想起来,总觉得这是他生平的一件大罪,一想到这件事,他总是觉得良心不安,又受了一次很大折磨。这是他心里唯一的隐痛。同时,由于他的性格和环境,他回想起来又不免非常懊悔。他觉得那枚银币用得很不称心。他本来可以用更好的办法花掉它的。再者,正因为后来他知道上帝下手很快,他本来可以一下子把它用光,让上帝措手不及的。后来,他重新计划了成百上千次,觉得一次比一次更上算。 还有一件事也是他常想到的,他只有一点模糊黯淡的印象,可是在他心灵里永远铭记着他父亲那双野蛮的脚。这件事,与其说是记得起的一件具体事实的印象,还不如说像一场噩梦——或者说像一个人对于原始人种的回忆,使他梦见他住在树上的祖先。 钱宁在白天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他只在晚上,躺在床上,神志渐渐模糊,终于睡着了的时候才回忆起来。它常常把他惊醒使他害怕得不得了,而且总是使他在刚惊醒的那种不舒服的一刹那里,觉得他是横着睡在床脚。而且床上还仿佛躺着他的父亲和母亲。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父亲的相貌。他只有一个印象,他只记得他父亲有一双野蛮的、无情的脚。 这些过去已久的事常常缠绕在他的脑子里,可是近来的事他却记不得了。天天一个样。昨天和去年都是一样,仿佛事隔千年——或者只过了一分钟。从来没有出过一点事情。一点也没有什么标志着时间流逝的事。时间一点也没有前进。它好像站住不动了。只有那些旋转不停的机器在动,可是,尽管它们转得更快了,它们也移不到哪儿去。 十四岁那年,他到上浆机上去工作。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除了一夜的睡眠,或者每星期的发薪日之外,到底有一件值得回忆的事了。这是一件画时代的大事。这是一个新纪元的开端。从此以后,“我到上浆机上干活的时候”,或者“在我到上浆机上干活之前”,或者“之后”,就成了他不离嘴的口头禅。 十六岁的时候,他进了织布车间,管理一台织布机,来庆祝他的生日。这又是一个带刺激性的工作,因为它是计件的。同时,因为他早就被工厂铸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他的成绩很好。三个月之后,他就兼管着两台织布机,接着,他就兼管了三台,以至四台。 进织布车间的第二年底,他生产的码数,已经比任何其他的织布工人都多了,而且超过了不熟练的工人的生产量一倍以上。这时候,他赚钱的本事也快发展到顶了,他的家境也开始好转了。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的工资高到了超过需要的程度。孩子们都在长大。他们吃得更多了。同时,他们都进了学校,而课本是要钱买的。还有,不知怎么,他工作得越快,物价也涨得越高。甚至连房租也涨了,可是房子却因为失修,反而变得越来越坏了。 他已经长高一点了,不过身材增高了,人却比以前显得更瘦。同时,他的神经也更紧张了。神经越紧张,他的脾气也更乖戾,更容易动怒。孩子们都从痛苦的教训里学会要躲开他。他的母亲很尊重他的赚钱本领,可是这种尊重仿佛也带着几分畏惧。 他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他从来没有看到日子是怎么过的。晚上,他在无意识的抽搐里睡过去了。其他的时间他都在干活,他所想到的,只有机器。除此之外,他的脑子就是一片空白。他没有理想,他只有一种幻觉,仿佛他喝的是最好的咖啡。他不过是一个干活的牲口。他一点也没有什么精神生活,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他的每一小时的劳碌,他的手的每一个动作,他的肌肉的每一次扭动,都由他毫不自觉地仔细衡量过了,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使他自己以及他那个小天地大吃一惊的行动所做的准备。 暮春季节,有一天晚上,他下工回来,觉得非常疲倦。他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好像在兴奋地期待着什么,可是他没有注意。他只是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响地吃下去,无意识地吃着他面前的东西。孩子们全在唔呀,啊呀地,吃得嘴里哒哒乱响,可是他一点也没听见。 最后,他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他,“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吗?”他茫然地瞧着他面前的盘子,然后又茫然地瞧着她。 “浮岛呀。”她得意地宣布道。 “哦。”他说。 “浮岛呀。”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叫了一下。 “哦,”他说,接着他吃了两三口,就说,“今天晚上,我好像不饿。” 他放下勺子,把椅子向后一推,有气无力地从桌子旁边站起来。 “看起来,我还是睡觉去吧。” 他一步一拖地走过厨房里的地板,两只脚好像比平常更沉重了。现在,连脱衣服也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而且一点使不出劲来。等到他爬上床了,一只鞋仍旧穿在脚上,他不由无力地哭了起来。他觉得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上涌,向外涨,弄得他脑子混乱如麻,模模糊糊。他觉得他的瘦指头粗得跟腕子一样,指尖上也有一种跟他的脑子一样混乱、模糊的感觉。他的脊背和腰疼得受不了。他浑身的骨头都疼。简直浑身疼。接着,他脑袋里就出现了无数台织布机的尖叫、撞击、压轧、怒吼的声音。整个空间都充满了飞梭。它们在星星中间错综复杂地穿来穿去。他自己掌握着一千台织布机,它们的速度不断地增加,越来越快,同时,他的脑子也松了弦,越转越快,变成了供给那一千个飞梭的纱线。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去上工。他正在他脑子里的一千台织布机旁边,拚命地忙着织布。他母亲上工去了,不过她先请来了一位医生。据他说,这是严重的流行性感冒。珍妮于是照医生的嘱咐,看护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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