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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麻风病的顾劳(6)


  顾劳回过头,瞧着他的残军走过来,他们一路哼着,叹息着,像一群鬼一样,拖着他们悲惨的身体走了过去。这是为了让顾劳尝到更辛酸的滋味而故意安排的。因为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一路都在咒骂他,侮辱他,走在最后的那个气喘吁吁的丑老太婆甚至还停下来,伸出她瘦得只剩了一层皮的,像鸟爪子一样的指头,摇晃着她那跟死人一样的脑袋,诅咒了他一句。接着,他们就走到山头下面,向潜伏着的军队投降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顾劳对那个上尉说,“我绝不会投降的。这是我最后一句话。再会吧。”

  上尉从悬崖上溜过去,回到了他的军队里面。接着他就撤下休战的白旗,用他的刀鞘顶起了他的帽子,顾劳立刻就用子弹把它打穿了。那天下午,他们又从海滩上用炮来轰击他,等到他退到了远处高不可及的深山里的时候,那些军队就追了上来。

  他们从这座山追到那座山,沿着火山的峰顶和山羊的小路,一连搜捕了六个星期。当他藏在马缨丹树丛里的时候,他们就摆开了围攻的阵式,穿过马缨丹和番石榴树丛,追得他像兔子一样东奔西窜。可是,他总是用绕过来、折回去的办法避开他们。他们根本逼不住他。每逢追得太紧的时候,他百发百中的来复枪就会挡住他们,让他们只好带着受伤的士兵,顺着山羊的小路,回到海滩上去。有时候,遇到他的棕色身体从矮树丛里露出来的那一会儿,他们就开枪打他。有一次,五个士兵发现他在山间一条毫无遮掩的羊肠小路上。他们趁着他在那条使人头晕的路上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时候,向他开枪,直到用完了他们的子弹。后来,他们发现了许多血迹,才知道他受了伤。六个星期之后,他们不再追捕了。军队和警察都回到了檀香山,卡拉劳山谷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地方,不过时常也有一些人,为了那笔奖金,打算来捉住他,结果反而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两年之后,有一次,顾劳爬到一片树丛里,躺在棕榈百合的叶子同野姜花中间,这是最后一次。他自由自在地活了一生,现在,他在自由地死去。天上开始落下了牛毛细雨,他拉过一条破毯子,盖住他的残疾畸形的肢体。他身上盖着一件油布上衣。他把他的来复枪横放在胸膛上,恋恋不舍地揩了一会儿枪筒上的湿气。那只揩枪筒的手已经没有指头可以扣动扳机了。

  他闭上了眼睛,现在,他身虚力竭,脑子里乱纷纷的,他知道他的结局快到了。他跟野兽一样,爬到了这个藏身的地方来等死。他昏昏迷迷,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起来,他回到了当初在尼好岛度过的青年时代。现在,他的生命正在消逝,雨声在他耳朵里越来越模糊了,他好像又在起劲地驯马,他坐下的一匹野性未驯的小马在站立起来拚命乱跳,马镫子也在马肚下结在一起了。接着,他又好像在驯马栏附近,疯狂地奔驰着,把帮助他的饲马员赶得跳出栏杆。而刹那之间,他又很自然地,发现自己正在高原的草地上追赶着野牛,用绳子把它们套住,领着它们回到下面的山谷里。于是,他又到了打印的牲口栏里,汗水和灰尘刺痛了他的眼睛同鼻孔。

  现在,他的精神横溢、身体健全的青年时代已经完全恢复了,这样,直到他感到了临终前的剧烈痛苦才苏醒过来。他举起他可怕的双手,诧异地瞧着它们。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为什么他狂放的青年时代的健全身体会变成这样呢?于是他想起来了,在一刹那之间,他又记得了他是有麻风病的顾劳。他的眼皮无力地动了两下,就垂下来了,耳朵里的雨声也停止了。他的身体里出现了一种拖延时间的颤栗。后来,连这个也停止了。他勉强把头抬起一半,可是马上又倒了下去。然后他的眼睛就睁开了,再也不闭拢。他最后想到的是他那枝来复枪,于是他就合拢他没有指头的双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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