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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麻风病的顾劳(1)


  “因为我们有病,他们就剥夺了我们的自由。我们一向守法。我们没有做过一点儿错事。可是他们要把我们关到监牢里。摩罗盖是一座监牢。你们都知道。就说坐在那儿的牛尼吧,七年之前,他姐姐给他们送到了摩罗盖岛。后来他一直没有再看见过她。他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了。他姐姐只好待在那儿,直到死掉。这不是他姐姐的本愿。这也不是牛尼的主张。这是由地方上当权的白人决定的。可是这些白人是什么人呢?

  “我们知道,我们早就从我们的父辈和祖上那儿知道了。他们才来的时候,跟绵羊一样,轻言细语。他们也只好轻言细语,因为当时我们人多势众,所有的海岛都是我们的。我刚才说过,他们本来都是轻言细语的。他们这些人,有两种:一种请求我们恩准他们来传布上帝的福音,一种请求我们恩准他们来做生意。这是当初的情形。如今,所有的海岛都是他们的了,所有的土地,所有的牲口——一切都成了他们的东西。当初传布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那些人,现在全结成一伙,变成大人物了。他们像国王似的,住在有很多房间的宅邸里,有一大群奴婢来服侍他们。他们一点儿事也不做,可是什么都有,如果你我或者随便哪个坎纳加人饿了,他们总是冷言冷语地说:‘唔,你为什么不干活呢?有的是种植园呀。’”

  顾劳停住不说了。他举起一只手,用弯曲多瘤的指头,抬了抬戴在他那黑头发上的火红的木槿花冠。月亮的银光普照着全场。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可是坐在他周围,听他讲话的那些人,却像受了战争的摧残。他们的相貌跟狮子一样。有的在本来生着鼻子的地方,敞开了一个大洞,有的烂掉了手,只剩下一截胳膊。他们这三十个男女,已经不成其为人了,因为他们全给打上了禽兽的烙印。

  在这个芬芳明亮的夜里,他们坐在那儿,戴着花冠,用嘴唇发出刺耳的响声,从喉咙里吐出粗厉的音调,表示他们拥护顾劳的演说。他们本来全是正常的男女。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成其为人了。他们全是些怪物——他们的相貌身材,就像把人的一切丑化了的漫画。这些身残肢缺,奇形怪状,非常丑恶的家伙,就像在地狱里受了几千年折磨的鬼怪。他们的手,那些还没有烂掉的手,跟怪鸟的爪子似的。他们的面目,不是五官位置不对,就是缺这缺那,好像给一个玩弄生命机器的邪神压坏了,擦伤了。其中,有些人的五官,已经给那个邪神毁掉了一半,有一个女人,正在从原来是眼睛的两个可怕的洞里,流出热泪。有些疼得难受的人,从胸里发出一片呻吟。还有一些人正咳嗽,声音好像扯碎一块纱绸。其中有两个白痴,仿佛在成长期间受了毁损的巨大人猿——如果跟他们比,简直连普通的人猿也可以算作天使。他们戴着低垂的金黄色花冠,在月光里做着各种怪样子,叽哩咕噜地说个不停。有一个人的耳朵肿得像把大扇子,在肩头上扇动着,他还采了一朵极鲜艳的橘红色大花,装饰在这扇随着身体摇动,摆来摆去的怪耳朵上。

  顾劳是他们的国王,而这就是他的王国——在这个满是鲜花的峡谷里,有很多巉岩绝壁,那上面时常飘来野山羊的叫声。峡谷的三面都是险恶的绝壁,壁上覆着由热带植物纺成的奇形怪状的帷幕,壁底有好几个洞口——这就是顾芝的臣民的岩穴。第四面的地势陷落,成为一个极大的深渊,向下面远远望去,可以看到那些不太高的山峰和巉岩的峰顶,太平洋的波涛就在它们脚上奔腾澎湃。天气好的时候,小船可以在多岩的滩头靠岸,这个滩头就是卡拉劳山谷的入口,不过,天气必须非常好。一个头脑冷静的爬山能手,也许可以从海滩上爬到卡拉劳山谷的谷口,来到顾劳统治下的群峰中的峡谷,不过这个爬山的人必须头脑非常冷静,他必须知道那些野山羊走的小路。奇怪的是,像顾劳手下这些残疾,居然拖着一身无法医治的病痛,也能沿着叫人头晕的羊肠小道,走到了这种难以登攀的地方。

  “弟兄们。”顾劳又说起来了。

  可是,一个挤眉弄眼,像人猿似的丑怪物,突然狂叫了一下,尖厉的声音在绝壁之间来回激荡着,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引起了远远的一片回声,顾劳只好等一等。

  “弟兄们,这不是很奇怪吗?这片土地本来是我们的,可是你们瞧,它又不是我们的。那些宣传上帝的福音和甜酒的好处的人,把土地夺走之后,给了我们什么代价呢?你们之中究竟有谁得过一块钱的土地代价呢?哪怕就是一块钱吧!可是,土地已经成了他们的,他们反而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他们的土地上干活,而且由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都归他们所有。可是从前,我们并不需要干活。还有,等到我们病了,他们就夺走我们的自由。”

  “顾劳,这种病是谁带来的?”基洛连那问道,他是一个结实的瘦子,长着一副跟笑呵呵的半人半羊怪一样的脸,使你以为他下身也长着一双从当中裂开的羊蹄子。其实,他那双脚也的确是从当中裂开的,不过那是大瘤子和惨白的烂肉上的裂口。然而,这就是基洛连那,他们之中最勇敢的爬山能手,他认得这儿的每一条羊肠小道,顾劳和他手下的残废来到这个偏僻的卡拉劳山谷里的时候,就是由他领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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