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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们并不看重正常人,我甚至要说是可以取消的——因为随时随地都能再找见。这是人类最大的公约数,而从数学角度看,作为数,就可以从每个数字拿掉,无损于这个数字的个性。正常人(这个词令我恼火),就是熔炼之后,特殊的成分提出来,转炉底剩下的渣滓,那种原材料。这就是通过珍稀品种杂交而重新得到的原始鸽——灰鸽子——有色羽毛一掉光,就毫无出奇之处了。”

  我听他谈起灰鸽子,不禁激动起来,真想紧紧握住他的手,便说道:“啊!华朗坦先生。”

  他只给了我一句:

  “你住口,文学家。首先,我仅仅对疯子感兴趣,而您简直太有理智了。”他又继续说道:“正常人,就是我在大街上碰到的、用我的姓名招呼、乍一看当成我自己的一个人;我把手伸给他,高声说道:‘我可怜的克诺克斯,今天你气色这么不好!你的单片眼镜哪儿去啦?’令我惊奇的是,同我一道散步的罗朗,也用他的姓名同那人打招呼,跟我同时对那人说:‘可怜的罗朗!您的胡子哪儿去啦?’继而,我们厌烦了,就将那人一笔勾销,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因为他毫无新奇之处。那人呢,也哑口无言,只因他有一副可怜相。他,正常人,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就是第三者,人们谈论的那位……”

  华朗坦转向我,我则转向伊勒德维尔和伊吉道尔,对他们说道:“嗯?我对你们说什么啦?”

  华朗坦注视着我,声音极高,接着说道:“在维吉尔诗中,他叫蒂提尔,就是不随同我们死去,借助每个人活在世上。”他哈哈大笑,又冲着我补充一句:“因此,杀掉他也无所谓。”

  伊勒德维尔和伊吉道尔也忍俊不禁,嚷道:

  “好哇,先生,蒂提尔一笔勾销吧!!!”

  我气急败坏,再也忍不住了,也嚷道:

  “嘘!嘘!我要讲话啦!”

  我顾不得章法,开口便道:“不对,先生们,不对!蒂提尔也有自己的病症!!!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从生到死都有,例如在这种糟糕的时候,我们怀疑成癖:今天夜晚,家门上锁了吗?于是又去瞧瞧;今天早晨,领带打上了吗?于是用手摸摸;今天晚上,裤子扣好了吗?于是检查一下。喏!瞧瞧马德吕斯,他还不放心!还有博拉斯!你们都瞧见了。请注意,我们完全知道事情做好了,可是因为有病又重做——回顾病。就因为做过而重做;我们昨天的每个举动,似乎今天都向我们提出要求;就好像一个婴儿,我们给了他生命,往后还得养活他……”

  我精疲力竭,自己听着也讲得很糟……

  “凡是经过我们手做的事,仿佛都得由我们维护延续:从而产生一种恐惧心理,怕事情做多了负担太重,因为,每个举动一旦完成,非但没有变成我们的个启动器,反而变成凹陷的床,邀我们又倒下去——又倒下去。”

  原文为拉丁文。

  “您讲的这些还真有点儿意思……”彭斯开了口。

  “哪里呀,先生,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根本不应当写进《帕吕德》里……我讲过,我们现在的行为方式,表现不出我们的个性了……个性寓于行为中……寓于我们所做的(颤音)两次行为、三次行为中。贝尔纳尔是谁?就是星期四在奥克塔夫家遇见的那位。奥克塔夫又是谁?就是星期四接待贝尔纳尔的那一位。还有呢?也是星期一去贝尔纳家做客的那一位。是谁……各位先生,我们所有人,都是谁?我们是每星期五晚上到安模尔家做客的人。”

  “可是,先生,”吕西安有礼貌地说道,“首先,这再好不过;其次,请您相信,这是我们惟一的相切点!”

  “哦!真的,先生,”我又说道,“我认为,于贝尔每天六点钟来看我,他就不能同时到您家去。如果接待你们的人是布里吉特,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如果约阿金只能每隔三天接待布里吉特,那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统计一下?……不!不过,今天,我倒很想用手着地走路,而不是像昨天那样,用双脚走路!”

  “我倒觉得,您就是这样干的。”图乎乌斯愚蠢地说道。

  “嗳,先生,这恰恰是我自怨自艾的事儿;要注意,我说‘我倒很想’!况且,现在我就到大街上去,试着这么干一干,准得让人当作疯子给关起来。正是这一点令我恼火……也就是说,整个外界,法律、习俗、人行道,似乎决定我们的重复动作,规定我们的单调行为,而其实,这一切又多么投合我们喜爱重复的心理。”

  “这样说来,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唐克雷德和加斯帕尔嚷道。

  “我抱怨的恰恰是谁也不抱怨!接受害处便助长害处,这会变成恶习,先生们,因为久而久之,人们就乐在其中了。我抱怨什么,先生……正是谁也不反抗;正是吃了一锅蹩脚的杂烩,那神气就像美餐一顿,一餐花了三四法朗就容光焕发了。正是人们不起而抗争……”

  “吓!吓!吓!”好几个人嚷道,“您这不成了革命者啦?”

  “根本不是,先生们,我并不是什么革命者!你们不让我把话讲完,我说人们不起而抗争……是指内心里。我抱怨的不是食物的分配,而是我们这些人,是习俗……”

  “总而言之,先生,”大家七嘴八舌,“您指责人们现行的生活方式,但另一方面,您又否定他们能换个样儿生活;您还指责他们这样生活就心满意足了,话又说回来,他们若是喜欢这样呢,若是……总之,先生:您到底要怎样呢???”

  我满头大汗完全不知所措,昏头昏脑地答道:

  “我要怎样?先生们,我要……就我而言……就是结束《帕吕德》。”

  话音未落,尼科代姆从人堆里冲出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嚷道:

  “啊!先生,您这样做就太棒啦!”

  其他所有人一下子全转过身去。

  “怎么,您了解?”我问道。

  “不了解,先生,”他又说道,“不过,我的朋友于贝尔总对我大谈特谈。”

  “哦!他对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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