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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不管怎么说,谁都奈何不了她。不过,即使她不那么固执,即使她对她那个总是谁最后跟他讲话,谁抓住了他,不让他说话,他就听谁摆布的儿子没有那么大的影响,事情依然毫无希望,因为拉什沃思太太没再出现,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断定,她和克劳福德先生一起躲到哪里去了。就在她出走的那一天,克劳福德先生借口去旅行,也离开了他叔叔家。

  但托马斯爵士还是在伦敦多住了几天。尽管女儿已经名誉扫地,他还是希望找到她,不让她进一步堕落。

  他目前的状况,范妮简直不忍去想。他的几个孩子中,眼下只有一个没有成为他痛苦的源泉。汤姆听到妹妹的行为后深受打击,病情大大加重,康复的希望更加渺茫,连伯特伦夫人都明显地看出了他的变化,她把她的惊恐定期写信告诉丈夫。朱莉娅的私奔是伯特伦爵士到了伦敦之后受到的又一打击,虽然打击的力量当时并不觉得那么沉重,但是范妮知道,势必给姨父造成剧烈的痛苦。她看得出来就是这样的。姨父的来信表明他多么为之痛心。在任何情况下,这都不是一桩令人称心的婚事,何况他们又是偷偷摸摸结合的,又选择了这么个时候来完成,这就把朱莉娅置于极为不利的地步,充分显示了她的愚不可及。托马斯爵士把她的行为称做在最糟糕的时刻,以最糟糕的方式,所做的一件糟糕的事情。尽管比起玛丽亚来,朱莉娅相对可以宽恕一些,正如愚蠢较之罪恶可以宽恕一些一样,但是他觉得朱莉娅既然走出了这一步,那她极有可能以后也得到姐姐那样的结局。这就是他对女儿落得这个下场的看法。

  范妮极其同情姨父。除了埃德蒙,他没有别的安慰。其他几个孩子要把他的心撕裂。她相信,他和诺里斯太太考虑问题的方法不同,原来对她的不满,这下可要烟消云散了。事实证明她没有错。克劳福德先生的行为表明,她当初拒绝他是完全正确的。不过,这虽然对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但对托马斯爵士来说未必是个安慰。姨父的不满使她深感害怕,可是她被证明是正确的,她对他的感激和情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肯定是把埃德蒙视为他的唯一安慰。

  然而,她认为埃德蒙现在不会给父亲带来痛苦,那是估计错了。他引起的痛苦,只不过没有其他孩子引起的那么激烈罢了。托马斯爵士在为埃德蒙的幸福着想,认为他的幸福深受他妹妹和朋友的行为的影响,他和他一直在追求的那位姑娘的关系势必会因此中断,尽管他无疑很爱那位姑娘,并且极有可能获得成功,如果这位姑娘不是有那么个卑鄙的哥哥,从各方面来看,这桩婚事还很合适。在伦敦的时候,做父亲的就知道埃德蒙除了家入的痛苦之外,还有自身的痛苦。他看出了,或者说猜到了他的心事,有理由断定他和克劳福德小姐见过一次面,这次见面只是进一步增加了埃德蒙的痛苦,做父亲的基于这个考虑,也基于其他考虑,急于想让儿子离开伦敦,叫他接范妮回家照顾姨妈,这不仅对大家有好处,对埃德蒙自己也有好处,能减轻他的痛苦。范妮不知道姨父内心的秘密,托马斯爵士不了解克劳福德小姐的为人。假若他了解她对他儿子都说了些什么,他就不会希望他儿子娶她,尽管她的两万英镑财产已经成了四万英镑。

  埃德蒙与克劳福德小姐从此永远一刀两断,范妮觉得这是毋庸置疑的事。然而,在她没有弄清埃德蒙也有同感之前,她还有些信心不足。她认为他有同样看法,但是她需要弄个确切。他以前对她无话不谈,有时使她受不了,他现在若能像以前那样对她推心置腹,那对她将是极大的安慰。但是,她发现这是很难做到的。她很少见到他——一次也没有单独见到他——大概他是在回避和她单独见面。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家中不幸,他忍受着一份独特的痛苦,而且创巨痛深,没有心思跟人说话。这还意味深感事情不光彩,不愿向人泄露丝毫。他一定处于这种状况。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但他是怀着难言的痛苦接受的。要让他重提克劳福德小姐的名字,或者范妮想要重新和他推心置腹地交谈,那要等到遥远的将来。

  这种状况果然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是星期四到达曼斯菲尔德的,直到星期日晚上埃德蒙才和她谈起这个问题。星期天晚上——一个阴雨的星期天晚上,在这种时刻,谁和朋友在一起,都会敞开心扉,无话不讲——他们坐在屋里,除了母亲之外,再无别人在场,而母亲在听完一段令人感动的布道之后,已经哭着睡着了。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不可能一直不言不语。于是,他像平常一样,先来了段开场白,简直搞不清他要先说什么,然后又像平常一样,宣称他的话很短,只求她听儿分钟,以后决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叨扰她——她不用担心他会旧话重提——那个话题决不能再谈。他欣然谈起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情况与想法,他深信会得到她的真挚同情。

  范妮听起来多么好奇,多么关切,带着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喜悦,如何关注他激动的声音,两眼如何小心翼翼地回避他,这一切都是可想而知的。他一开口就让她吃了一惊。他见到了克劳福德小姐。他是应邀去看她的。斯托诺韦夫人给他来信,求他去一趟。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友好见面,同时想到身为克劳福德的妹妹,她会深感羞愧,不胜可怜,于是他怀着缠绵多情的心去了,范妮顿时觉得这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但是,随着他往下讲,她的顾虑打消了。他说她见到他的时候,神情很严肃——的确很严肃——甚至很激动。但是,还没等埃德蒙说完一句话,她就扯起了一个话题,埃德蒙承认为之一惊。“‘我听说你来到了伦敦,’她说,‘我想见到你。让我们谈谈这件令人伤心的事。我们的两个亲人蠢到什么地步啊?’我无以应对,但我相信我的眼神在说话。她感到我对她的话不满。有时候人有多么敏感啊!她以更加严肃的神情和语气说:‘我不想为亨利辩护,把责任推到你妹妹身上。’她是这样开始的,但是下面都说了些什么,范妮,可不便于——简直不便于学给你听。我想不起她的原话,就是想得起来,也不去细说了。她主要是憎恨那两个人愚蠢。她骂她哥哥傻,不该受一个他瞧不上的女人的勾引,去干那样的勾当,结果要失去他爱慕的那个女人。不过,可怜的玛丽亚还要傻,人家早已表明对她无意,她还以为人家真正爱她,放着这样的好光景不要,却陷入了这般的困境。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吧。听听那个女人——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个‘傻’!这么随意,这么轻巧,这么轻描淡写!没有一点羞怯,没有一点惊恐,没有一点女人气——是否可以说?没有一点起码的憎恶感!这是这个世界造成的。范妮,我们到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女人有她这样天生的优越条件呀?给带坏了,带坏了啊!”

  略加思索之后,他带着一种绝望的冷静继续说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以后就永远不再提了。她只是把那看做一件傻事,而且只是因为暴露了,才称其为傻事。缺乏应有的谨慎,缺乏警惕——她在特威克纳姆的时候,他不该一直住在里士满,她不该让一个佣人操纵自己。总之,是让人发现了。噢!范妮,她责骂的是让人发现了,而不是他们做的坏事。她说这是贸然行事,走上了极端,逼着她哥哥放弃更好的计划,跟她一起逃走。”

  他停下来了。“那么,”范妮认为对方需要自己讲话,便问道,“你能怎么说呢?”

  “什么也没说的,什么也不清楚。我当时像是被打晕了一样。她继续往下说,说起了你。是的,她接着说起了你,极其惋惜失去了这样一位——她说起你的时候,倒是很有理智。不过,她对你一直是公道的。‘他抛弃了这样一个女人,’她说,‘再也不会碰到第二个了。她会治得住他,会使他一辈子幸福。’最亲爱的范妮,事情都过去了,我还给你讲那本来有希望,可现在永远不可能的事情,是希望使你高兴,而不是使你痛苦。你不想让我闭口无言吧?如果你想让我住口,只需看我一眼,或者说一声,我就再不说了。”

  范妮既没看他,也没做声。

  “感谢上帝,”埃德蒙说,“我们当初都想不通,但现在看来,这是上帝仁慈的安排,使老实人不吃亏。她对你感情很深,讲起你来赞不绝口。不过,即使这里面也有不纯的成分,夹杂着一点恶毒,因为她讲着讲着就会惊叫道:‘她为什么不肯答应他?这完全是她的错。傻丫头!我永远不会原谅她。她要是理所应当地答应了他,他们现在或许就要结婚了,亨利就会多么幸福、多么忙,根本不会再找别人。他就不会再费劲去和拉什沃思太太恢复来往。以后每年在索瑟顿和埃弗灵厄姆举行舞会的时候,两人只不过调调情而已。’你能想到会有这种事吗?不过,魔力绐戳穿了。我的眼睁开了。”

  “冷酷!”范妮说。“真是冷酷!在这种时刻还要寻开心,讲轻佻话,而且是说给你听!冷酷至极。”

  “你说这是冷酷吗?在这一点上我跟你看法不同。不,她生性并不冷酷。我认为她并非有意要伤害我的感情。问题的症结隐藏得还要深。她不知道,也没想到我会这样想,出于一种反常的心态,觉得像她这样看待这个问题是理所当然。她所以这样说话,只是由于听惯了别人这样说,由于照她的想象别人都会这样说。她不是性情上有毛病。她不会故意给任何人造成不必要的痛苦。虽说我可能看不准,但我认为她不会故意来伤害我,伤害我的感情。范妮,她的过错是原则上的过错,是不知道体谅人,是思想上的腐蚀堕落。也许对我来说,能这样想最好,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怎么遗憾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宁愿忍受失去她的更大痛苦,也不愿像现在这样把她往坏处想。我对她这样说了。”

  “是吗?”

  “是的,我离开她的时候对她这样说了。”

  “你们在一起待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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