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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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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不过是从现在到未来所有日子中的一天。但是在未来所有的日子中,好坏完全取决于你今天的表现。今年一直都是这样。这个样子已经有不知多少次了。从这次战争一开始就是这样。他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清晨,你变浮夸了。看,来了什么人。 他看到两个穿毯子式披风、戴钢盔的哨兵在公路上拐了个弯,往桥头走来,肩上挎着步枪。一个在桥的那一端停下来,走进岗亭不见了。另一个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跨过桥来,他在桥面上站住,朝河谷里啐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桥的这一端。这边的哨兵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反身从桥上走回去。这个下岗的哨兵走得比另一个快(罗伯特·乔丹想,可能他要去喝咖啡吧),可是他也朝河谷里啐了一口。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迷信?罗伯特·乔丹想。我也得朝河谷里啐一口,要是到时候我啐得出来的话。不行,这可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这没用的。趁我还没走上桥面,必须证明这玩意儿没用。 刚上岗的哨兵走进岗亭坐下了,他的上了刺刀的步枪斜靠在墙上。罗伯特·乔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望远镜,调整目镜焦距,直到桥的这一端轮廓分明,清楚地看见了漆成灰色的铁桥。接着他把望远镜对准岗亭。 哨兵背靠墙坐着。他的头盔挂在木钉上,脸看得清清楚楚。罗伯特·乔丹看出这个人就是前两天下午他来侦察时值班的那个哨兵。他还是戴着那顶绒线帽。他没有刮脸,脸颊凹陷,颧骨突出。他长着浓浓的眉毛,眉毛连在一起。他看起来很疲倦,罗伯特·乔丹打量着他,看到他在打哈欠。他接着掏出烟袋和一盒卷烟纸,卷了一支烟。他用打火机打了几下,没打着,又把它放回衣袋里,走到火盆边,弯腰从火盆里取出一块炭,用一只手挥一挥,往上面吹口气,接着把卷烟点着了,然后把炭扔回火盆里。 罗伯特·乔丹透过蔡斯八倍望远镜观察他,看着他靠在岗亭墙上抽烟时的表情。他放下望远镜,把它合起来放进衣袋。 我不要再看他了,他对自己说。 他伏在那儿望着公路,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一只松鼠在他下面的一棵松树上吱吱地叫,罗伯特·乔丹看着牠顺着树干往下爬,半路上停了一下,扭头张望那个注视着牠的人。他看到松鼠的眼睛又小又亮,尾巴不停地抖动。牠用小小的爪子和大大的尾巴从地上向远处跳去,跳到另一棵树上。牠在树干上回头望望罗伯特·乔丹,接着在树干上绕了一圈,就消失不见了。接着,罗伯特·乔丹听到松鼠在高处的一根树枝上吱吱地叫,他望着牠平趴在树枝上,抖动着尾巴。 罗伯特·乔丹又透过松树缝隙俯视岗亭。他很想捉住那只松鼠放在衣袋里。他很想有一样可以触摸的东西。他用胳膊肘蹭蹭松针,但那是两回事。谁也不知道干这种事有多孤独,我可知道。但愿兔子能顺利地摆脱这个处境。现在别想这个啦。对,当然。但是我可以这样希望,我确实也这样希望。希望我好好地把桥炸掉,希望她顺利脱身。好,当然。只要这样,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他伏在那儿,不再望公路和岗亭,转而望着对面的远山。他对自己说,你什么也别想了。他静静地伏在那儿,望着太阳出来,白天来临。这是初夏的早晨,天气晴朗,五月底的早晨来得很快。有一个穿皮外衣、戴皮头盔的摩托车司机,左腿边挂着一枝有枪套的自动步枪,驶过那座桥,顺着公路朝上驶去。还有一辆救护车从桥上开过去,从他下面经过,顺着公路朝上驶去。这是全部情况。他闻到了松树的香味,他听到河水涓涓的声响,这时桥在晨曦中清晰而美丽。他伏在松树后面,手提机枪横放在左前臂上,再也不看岗亭了,以为这次攻势看样子是不会发生了,在五月底这么美好的早晨,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就这样隔了好久,突然,他听到接连不断的砰砰的炸弹声。 罗伯特·乔丹一听到炸弹的爆炸声,不等山间响起隆隆的回声,就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提机枪。他的手臂由于机枪的重压而有些麻木,手指不太灵活。 岗亭里的哨兵听到炸弹声站起身来。罗伯特·乔丹看到他伸手去拿步枪,从岗亭里走出来听动静。他站在公路上,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绒线帽,抬头朝天空中望去,看见飞机正在投弹,阳光照在他那没刮胡子的脸上。 这时公路上的雾没了,罗伯特·乔丹清楚地看到哨兵站在公路上仰望着天空。阳光透过树丛斑驳地照亮了他的身子。 罗伯特·乔丹这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彷佛有一团铁丝捆住了他的胸脯。他稳了稳胳膊肘,觉得有槽纹的枪把紧顶着自己的手指,他把已进入表尺缺口里的长方形准星对准那哨兵的胸膛中央,轻轻地扣动了扳机。 他感到枪托在自己的肩头上猛地撞了一下,公路上的哨兵看起来又吃惊又痛苦,双膝一软向前扑倒在地,前额磕在路面上。他的步枪从身上掉下来,他的一根手指还勾在扳机护圈里面,手腕向前弯曲。步枪掉在公路上,枪上的刺刀指着公路前方。罗伯特·乔丹的目光从这垂头倒在公路上的哨兵,转向桥另一端的岗亭。他看不到另外那个哨兵,就顺着右下方的山坡望去,他知道奥古斯丁就埋伏在那儿。接着他听到安塞尔莫开了一枪,枪声从河谷里传来回声。接着他听到安塞尔莫又开了一枪。 随着第二声枪响,桥那一端公路转角处传来砰砰的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接着这边公路左方远处也传来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接着他又听到这边公路上有步枪声,从那边公路上传来巴勃罗那枝骑兵的自动步枪的嗒嗒声,和手榴弹的声音混在一起。他看到安塞尔莫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下爬,朝着桥的那一端冲来,于是,他把手提机枪挂上肩头,提起松树后面那两个沉甸甸的背包,一手提一个,背包沉得他觉得肩膀上的肌腱都要被拉断了。他踉踉跄跄地冲下陡峭的山坡,来到公路上。 他一边飞奔,一边听到奥古斯丁在叫喊:“干得好,英国人!干得好啊!”他想,干得好,亏你说得出来,干得好!正在这时,他听到安塞尔莫在桥的那一端又开了一枪,枪声在钢梁之间回响。他迈过躺在地上的哨兵,提着背包奔上桥来。 老头儿一只手提着卡宾枪,向他跑来。“平安无事。”他喊着,“没出差错,我不得不补一枪,让他死绝。” 罗伯特·乔丹跪在桥中央,打开背包,取出他的东西。他看到眼泪从安塞尔莫脸颊上流到花白的胡子楂上。 “我也杀了一个。”他对安塞尔莫说,冲趴在桥这头公路上的哨兵甩了一下头。 “是啊,老弟,是啊,”安塞尔莫说,“我们非杀他们不可,杀了就杀了。”罗伯特·乔丹爬到桥面下的梁柱上。他握住钢梁,上面有露水,又冷又湿。他小心翼翼地爬着,觉得阳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他在一根桥桁上站稳了,听到下面水流的哗哗声和砰砰的枪声,公路上段的哨所那边枪声大作。桥下很阴凉,但他已经汗流浃背了。他一条胳膊上挽着一圈铜丝,手腕上绕着一条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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