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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起风时广场上的土都干了,大家在广场上来回走动,泥土被踩得又干又松,被风刮起来,弄得广场上满是灰尘,于是有一个穿藏青色礼拜服外套的人喊道:‘洒水,洒水!’每天早晨用皮管在广场上洒水的管理员便走上前来拧开水龙头,从广场旁边向中间洒水,把尘土压下去。两排人向后退去,让他在广场中间洒水;水管子大幅度地挥动着,喷出的水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大家拄着自己的连枷、棍子或者白木草叉站着,望着那喷射的水。等广场变得潮湿,灰尘不再飞扬了,两排人重又站好队伍,有个农民大声喊道:‘我们啥时候收拾第一个法西斯分子啊?第一个啥时候从畜栏里出来呀?’

  “‘快了,’巴勃罗在镇公所的门里提高了嗓门说,‘第一个马上就出来了。’在袭击兵营时,他大声吆喝,硝烟又呛人,所以现在他的声音哑了。

  “‘有什么好磨蹭的?’有人问。

  “‘他们还在忏悔自己的罪孽呢。’巴勃罗提高了嗓门说。

  “‘是呀,总共有二十个呢。’有人说。

  “‘不止。’另一个说。

  “‘二十个人的罪孽讲起来可不少。’

  “‘是呀,我看,他们是在搞鬼,在拖时间。在这紧要当口,除了穷凶极恶的事之外,一般的罪孽谁还会记得?’

  “‘只能耐心点了。这二十多个人穷凶极恶的罪孽也够多的,讲起来时间可不短啊。’

  “‘我有耐心。’另一个说,‘不过最好还是快点干完得了。对他们,对我们,都好。现在是七月份,事情多着呢。收割完还没打谷呢。现在可还不是赶集过节的时候。’

  “‘今天就相当于赶集过节。’另一个说,‘今天是自由节,从今天起,这些家伙干掉以后,这镇子和土地就是我们的了。’

  “‘这些法西斯分子就是我们今天要打的谷子,’有一个人说,‘打掉粃槺就有了本镇的自由。’

  “‘我们必须管好镇上的事,不能丢人。’另一个说,‘比拉尔,’他对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开组织大会?’

  “‘这件事办完就开,’我对他说,‘就在镇公所的房子里开。’

  “我觉得好玩,把一顶民防军的三角漆皮帽戴在头上。我把手枪上了保险,那当然是扣住了扳机,同时用大拇指把击铁轻轻地朝前推。我把手枪插在腰上,长长的枪筒插在束在腰上的绳子里。我戴帽子的时候,觉得这个玩笑很有意思,尽管后来我想,当初拿民防军的帽子还不如拿枪套的好。两排人里有个人对我说:‘比拉尔,好闺女。你戴这顶帽子,我心里觉得不得劲。我们现在已经把民防军这些败类消灭掉了。’

  “‘那,’我说,‘我就摘下来了。’我把帽子摘了下来。

  “‘把帽子给我,’他说,‘该毁了它。’

  “我们当时正站在这两排人的最尽头,在沿江峭壁边缘的小路上,他顺手就把帽子从峭壁上扔了下去,就像牧人不抬手扔石块儿赶牛似的。帽子远远地飘到空中,越来越小,漆皮在清澈的空中闪闪发亮,一直落到江里。我回过头来看广场,只见所有的窗口和露台上都挤满了人,那两排队伍从广场一直排到镇公所门口,大楼窗前也全是人,推推搡搡的,七嘴八舌,那时只听得一声大叫,有人说:‘第一个出来啦。’却是镇长堂·贝尼托·加西亚,光着脑袋从大门里慢吞吞走出来,走下门廊,静悄悄地走到两排拿着连枷的人中间,还是没有动静。他从两排队伍中间走过,两个、四个、八个、十个,依然没有动静。他昂首走着,胖脸蛋上面色惨白,眼睛先是向前看,接着左瞧瞧右望望,步履很稳。还是没有动静。

  “有人在露台上叫喊:‘怎么回事,你们这些胆小鬼?’堂·贝尼托仍旧在两排人中间走着,没有动静。当时离我三个人的地方,有个人脸上的肌肉在抽动,他咬着嘴唇,使劲握住连枷,握得两手发白。我看他朝堂·贝尼托的方向望着,等他走过来。仍旧没有动静。堂·贝尼托刚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高高抡起连枷,还碰到了身边的人,然后一下子往堂·贝尼托砸去,打在他脑袋一边,堂·贝尼托对他瞧了一眼,这人又是一下子,同时嚷道:‘给你点颜色看看,王八蛋!’这一下打在堂·贝尼托脸上,他双手捂住脸,于是大家纷纷动手,把他打倒在地,最早动手的那人叫别人帮忙,他一把抓住堂·贝尼托的衬衫领子,别的人抓住他的胳臂,他的脸擦着广场的泥地,大家就这样把他一路拖着,越过走道,拖到峭壁边,扔到下面的江里。第一个动手的人跪在峭壁边上看他往下掉,说:‘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这个人是堂·贝尼托的佃户,他们早就结了仇。堂·贝尼托把江边一块地从他手里收回来给别人种,他们为此吵过架,这个人就恨上他了。这个人后来没有回到人群里,只是坐在峭壁上,望着堂·贝尼托掉下去的地方。

  “堂·贝尼托之后就没人肯出来了。广场上鸦雀无声。因为大家都等待着,要看看谁下一个出来。这时有个醉汉大声嚷嚷:‘把牛放出来。’

  “这时镇公所窗边有人嚷道:‘他们不肯出来!他们还在祷告呢。’

  “另一个醉汉叫嚷:‘把他们拖出来。来,把他们拖出来。祷告时间过啦。’

  “不过一个也没出来,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大门里出来一个人。

  “是堂·费德里科·冈萨雷斯,他是磨坊和饲料铺的老板,是头号法西斯分子。他又高又瘦,头发是横着梳的,好遮住秃顶,他穿着长睡衣,下襬塞在裤子里。他光着脚,仍是他在家被逮捕时的样子。他两手举过头顶,走在巴勃罗前面,巴勃罗在后面用猎枪枪口顶着他的后背,一直逼他走到两排人中间。可是等巴勃罗把他撇在广场上,自己回到镇公所门口的时候,他却站着不动了,眼睛望着天空,两手高举,像是要抓住老天似的。

  “‘他没腿走路了。’有人说。

  “‘怎么啦,堂·费德里科?你走不了路了吗?’有人对他大叫。堂·费德里科却举起两手站在那里,只有嘴唇在动。

  “‘走呀。’巴勃罗在石阶上对他嚷道,‘走。’

  “堂·费德里科站在那儿不会动了。有个醉汉用连枷柄戳他屁股,堂·费德里科像匹执拗的马那样突然蹦了一下,可是仍旧站在原地,举起两手,翻着眼睛望天。

  “于是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农民说:‘这太丢人了。我对他没什么仇,不过这场戏该结束了。’他向这排人的前头走去,挤到堂·费德里科站着的地方,说,‘对不起啦。’然后就朝他的脑袋猛打一棍。

  “堂·费德里科把举起的双手按在头上,挡住秃顶,他低下头用两手蒙住脸,手指间露出了盖在秃顶上的几根长头发,他在两排人中间飞奔,可是连枷接二连三地落在他背上和肩上,最后他一头栽倒在地。队伍尽头处的那些人把他拽起来,扔到峭壁外头。自从巴勃罗用猎枪逼他走出大门之后,他还没开过口。他唯一的困难就是无法往前走。两条腿彷佛不听他使唤了。

  “在堂·费德里科之后,我看到最狠心的人都聚到队伍尽头的峭壁边来。我就离开那里,走到镇公所的拱廊前,推开了两个醉汉,朝窗里张望。在镇公所的大厅里,大家围成半圆形跪在那里祷告;神甫跪着和他们一起祷告。巴勃罗一伙拿着猎枪站着,其中有个叫‘四指儿’的皮匠,当时总跟巴勃罗在一起的,另外还有两个人。巴勃罗对神甫说话,谁知神甫只顾继续祷告,并不答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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