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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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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啦,”吉普赛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罗伯托。你呢?” “拉斐尔。坦克的事是真的吗?” “当然。怎么不是?” 安塞尔莫从洞口走出来,捧着满满一瓦缸红酒,手指勾着三只杯子的柄。“瞧,”他说,“杯子碗碟之类的,他们全都有。”巴勃罗跟在他后面。 “饭菜马上就好,”他说,“你有烟吗?” 罗伯特·乔丹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一只背包,伸手摸到里面的夹层口袋,掏出一盒他在戈尔茨司令部里弄到的扁盒装的俄国香烟。他用拇指指甲划开了烟盒一边的封口,掀开盒盖,递给巴勃罗。巴勃罗拿了五六支。他用一只大手握住烟卷,拣出来一支对着光看。烟卷细长,一头有硬质咬嘴。 “卷得松,烟草不多,”他说,“这烟我知道。那个名字古怪的人也抽这种烟。” “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着,随手把烟盒递给吉普赛人和安塞尔莫,他们每人各拿了一支。 “多拿几支。”他说,于是他们每人又拿了一支。他又给了他们每人四支。他们手拿烟卷,向他点头致谢,烟卷的头也上下摆动,就像人们持剑行礼那样。 “对,”巴勃罗说,“那名字很古怪。” “喝酒吧。”安塞尔莫从缸里舀了一杯递给罗伯特·乔丹,然后又给自己和吉普赛人各舀了一杯酒。 “没我的份儿吗?”巴勃罗问。他们都在洞口坐下。 安塞尔莫把自己的那杯酒给了他,然后进洞去再拿杯子。他走出洞来,俯身从缸里舀了满满的一杯,大家互相碰杯。 酒还不赖,有一点皮酒袋的松脂香味,但味道好极了,他舌头上只觉得清爽而香醇。罗伯特·乔丹慢慢地饮着酒,觉得一股暖意在他疲乏的身体里扩散开去。 “吃的马上就好,”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的外国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被抓住后自杀的。” “怎么回事?” “他受了伤,不愿做俘虏。” “详细经过怎么回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撒谎说。他明明很清楚,但他知道,这个时候讲这些不妥当。 “他要我们答应他,万一炸火车的时候受伤逃不掉,就用枪把他打死,”巴勃罗说,“他当时说话的样子就挺古怪的。” 罗伯特·乔丹想,那时候他准已经过度敏感了。可怜的卡希金啊。 “他这人对自杀特别反感,”巴勃罗说,“他对我说过。他还特别害怕被俘后受刑。” “这一点他也告诉你了?”罗伯特·乔丹问他。 “是的,”吉普赛人说,“他对我们大家都说过类似的话。” “你也参与炸火车了?” “是呀。我们都参加了。” “他说话的样子真古怪,”巴勃罗说,“不过他非常勇敢。” 可怜的卡希金,罗伯特·乔丹想,他给这一带造成的影响一定是坏的多过好的。我要是早点知道他那时就已经这么敏感就好了,他们就可以把他抽调回去。派去执行这种任务的人不能说这种话,绝对不能说这种话。说了这种话,即使完成了任务,其所造成的影响也是坏多于好。 “他有点奇怪,”罗伯特·乔丹说,“我看他神经有点不正常。” “不过他搞爆破很在行,”吉普赛人说,“并且非常勇敢。” “不过神经有点不正常,”罗伯特·乔丹说,“干这种事,头脑必须要特别冷静。说那种话可不行。” “那你呢,”巴勃罗说,“如果你在炸桥时受了伤,你愿意被人丢下不管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着身体向前倾,给自己又舀了一杯酒,“听清楚我的话。如果有一天我要请你们谁帮点儿小忙的话,我会告诉他的。” “好样的,”吉普赛人称赞说,“这话说得像条汉子。哦!吃的来啦。” “你已经吃过了。”巴勃罗说。 “再来两份我也吃得下,”吉普赛人对他说,“瞧是谁拿吃的来了。” 一个姑娘端着一只大铁盘子,弯着身子从洞口钻出来,罗伯特·乔丹看见了她的侧脸,同时看到她有点异样。她微笑着说:“你好,同志。”罗伯特·乔丹也回了句“你好”,注意着尽量不去盯着她看,但也没有刻意扭头不看。她把平底铁盘放到他面前,他注意到了她那双古铜色的手很漂亮。她正微笑着看着他的脸。她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的皮肤和眼睛也是这种金铜色的。她高颧骨,两弯笑眼,嘴唇丰满端正。她的头发像金黄色的麦田,被阳光晒得色泽暗了许多,不过全剪成了短发,只比海狸皮的毛稍长一点,她冲着罗伯特·乔丹笑着,抬起古铜色的手去摩挲头发,手过之处,刚被抚平的头发随即又翘起来。她的脸很美,罗伯特·乔丹想。要是头发没剪短的话,她一定非常美。 “我就是这样梳头的,”她笑着对罗伯特·乔丹说,“快吃你的吧。别老盯着我了。在瓦利阿多里德①把头发剃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已经算是长出来啦。” [①瓦利阿多里德为西班牙北部一古城,有大教堂、旧王宫等名胜古迹。] 她坐在他对面望着他。他也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双手合抱着膝头。她这样双手放在膝上坐在那儿,一双长腿斜伸着,裤管口露出一截干净的小腿。他能看到她灰色的衬衫里隆起的一对小乳房的轮廓。罗伯特·乔丹每次望她的时候,都感到自己的喉咙哽塞起来。 “没有碟子,”安塞尔莫说,“就用你自己的刀吧。”姑娘在铁盘子边上摆了四把叉子,叉尖朝内。 大家直接从大铁食盘里拿东西吃,就像西班牙人的习惯那样,一句话也不说。洋葱青椒烧兔肉,加红酒的调味汁里放着青豆。菜烧得不错,兔肉烂得都脱骨,调味汁也很鲜美。罗伯特·乔丹吃了几口,又喝了杯酒。姑娘一直看着他吃。其余的人都只顾盯着自己的食物吃,罗伯特·乔丹拿一片面包蘸干净自己面前盘里剩下的料汁,把兔骨扒拉到一边,把底下的料汁也蘸干净,然后又拿面包把叉子和自己的刀擦了擦,把刀收起来以后再把面包吃掉。他向前倾身,满满地舀了一杯酒,那姑娘还在看着他。 罗伯特·乔丹喝了半杯,可是等到向姑娘说话时,喉咙里又哽塞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巴勃罗听见他哽塞的说话语调,瞥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走开。 “玛丽亚。你呢?” “罗伯托。你在山里待了很久吗?” “三个月了。” “三个月?”他望着她那又密又短的头发,她局促地用手撩撩头发,那头发就像山坡上的麦田在风中泛起的麦浪一样。“头发都给剃光了,”她说,“在瓦利阿多里德监狱按规矩都得剃光头。三个月之后才长成现在的样子。我当时也在火车上,他们要把我带到南方去。火车被炸之后,很多犯人被逮住,不过我没被逮住。我跟这些人来了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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