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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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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就是这安迪的妈,自以为得了个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写好的东西都给我带到洛桑来,趁我们一块儿休假的工夫,也好让我得空做些工作。她打算给我来一个出岂不意,事先在信上一字不提,所以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时候,还一点都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这倒是来电报通知了。跟她一见面,只见她在哭,就知道一个劲儿的哭,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说糟糕,糟糕,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又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要不要说下去?" "快说下去。" "她一个上午就是死也不说,我尽朝坏里想,一切最坏的可能我都想到了,问她是不是,她就是摇头。我想,坏到了顶,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就问她①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哎呀,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说完又哭了好一阵。我这才松了口气,她也这才终于告诉了我。 "原来她把那几只放稿子的文件夹统统装在一只箱子里,到了去里昂方向的车站上,她把箱子连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兰快车的头等卧车包房里一放,便又下车到站台上去买一份伦敦报纸、买一瓶埃维安矿泉水。你记得去里昂方②向的那个车站吗,那里的站台上有一种手推活动货摊,报纸、杂志、矿泉水、小瓶干邑白兰地、面包片又长又尖的纸包的火腿三明治,什么都有卖,还有手推车,推着枕头、毯子之类,供你租用。可后来等她买了报纸矿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里,却发现箱子不见了。 "该办的手续她都办了。法国警察的办事作风你是知道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didentité,得证明自己不是个国际C③骗子,也不是个妄想狂患者,还得证明她千真万确是有这样一只箱子,里面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说,夫人,你总该还有复本吧?这些事情就足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还来了一名侦探,搜索了我们的住处,箱子没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猎枪,于是便追问,我可有permisdechasse,事情到了④这个地步,是不是还可以放她去洛桑,在这些警察的脑子里看来已经打了个不小的问号了,她说那个侦探竟一直跟踪到了列车上,就在列车即将开出的当儿,来到包房里问道:‘夫人,你检点清楚啦,这一回你的行李该都在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东西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 ①法语:欺骗。 ②埃维安为法国地名。那是沿日内瓦湖的一个休养胜地。 ③法语:身份证。 ④法语:狩猎执照。 -------- "因此我就说:'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总不见得会把底稿、打印稿、复写件全带上吧?' "'可我全带上了呀,'她说。'罗杰,我明明白白全带上了呀。'可不。我赶到巴黎去一看:果然如此。我连当时走上楼梯、到房间门口开门入内的情景都还记得:把门锁一打开,按住黄铜的活闩把手一转,再往后一拉,立刻闻到了厨房里雅韦耳水①的气味,看到了吃饭间桌子上蒙着一层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尘土,吃饭间里的那顶碗橱是我放稿子的地方,过去一看,橱里哪还有一点踪影。不会不在那儿的呀!那儿应该有几只纸夹,连纸夹摆的样子我都还历历如在眼前呢。可是那儿却什么也没有了,连纸盒里的回形针,还有铅笔橡皮擦,还有鱼形卷笔刀,还有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还有我藏在一只波斯小皮盒里(盒子里侧还画着"春画"呢)以备随稿附去供万一退稿时用的国际通用邮券,都没有了。全都不在了。全都装在那只箱子里了。连我一向用来封信、封邮包的那支红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波斯盒里的画,这才注意到画上画的那话儿大得极不成比例,那是'春画'的特点也不足为奇,我对色情的东西,无论是照片、还是图画、还是文字,向来深恶痛绝,这只盒子是一个朋友从波斯带回来送给我的,自他给了我,记得我就是为了不扫他的兴,才当着他的面对里边的画看过一回,从此就一直把这只盒子只用来放放邮券邮票,对里边的画从来视而不见。总之当时一见底稿夹子、打印稿夹子、复写件夹子果真都已统统不在,我简直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过了好一阵,我才锁上了碗橱的门,走到隔壁卧房里,在床上躺了下来,拿一个枕头在胯下一夹,怀里再搂上一个枕头,躺在那儿不出一声。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在胯下夹过个枕头,也从来没有搂个枕头躺着的事,可现在我不这样就顶不住。我心里清楚:自己所写下的一切、自信写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这些作品我不知已修改过多少遍,已经改得再称心、再满意也没有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写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每次拿出来看看,连自己也会感到诧异,真不懂这文章我是怎么写出来的。 -------- ①一种次氯酸盐消毒液。 -------- "所以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枕头为伴,心里是一片绝望。这种绝望的滋味,这种真正的绝望滋味,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尝到过,此后也再不曾有过第二回。我的前额紧紧贴着床上罩的波斯巾,这床其实也不过是地板上安一只弹簧垫子,床罩上也积起了灰尘,我只闻到一股尘土味,就这样我躺在那儿,满心绝望,只有那两个枕头是我唯一的安慰。" "总共丢失了多少东西呢?"姑娘问。 "十一个短篇,一个长篇,另外还有一些诗。" "好可怜的罗杰。" "没什么。我没有什么可怜的,因为我肚子里还有货色。不是这些。我另外还写得出来。可我已是心乱如麻。你瞧,我就是不信我的稿子会丢失。会丢得一个字都不剩。" "你后来怎么样呢?" "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就在那儿躺了好一阵。" "你哭了吗?" "没有。我内心已是滴泪全无,像那满屋的灰尘一样挤不出半点水了。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哭过吗?" "当然啦。在伦敦的时候就哭过。不过我哭得出来。" "对不起,小妞儿。我一心想着这个事,就全忘了。真是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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