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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在许多人眼中,埃顿荒原是一片偷偷溜出了以前世世代代所在的地方、侵入了这一时代的不开化的荒地。它是一个早已过时的地方,没什么人会费心对它加以考究。方方正正的田地,编织起的篱笆,平原上的汪汪水草地方方正正,在晴朗的日子里看起来就像银光闪闪的烤架,在这种时候,这片荒原在人们眼里还会成什么别的模样呢?骑着马的农夫会朝一片片人工种植的禾本科植物微笑着,会宽慰地看着正在出土的玉米,悲哀地看着被飞蝇吃去的萝卜,对远处的荒原却只能蹙额而望。然而,对约布赖特来说,当他走回家时,他抬头眺望这片荒原,看见在某些人的尝试下,经过努力将荒地改造成耕地,然而过了一两年,便会重又陷入绝望,因为石南荆丛依然顽固地重新生长出来,这时他不禁便会产生一种狂放的满足之感。

  他顺坡而下,来到了山谷里,很快便走到了位于花落村的家。他的母亲正将窗台上的花草的残叶剪去。她抬头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何以会跟她在家待上这么久;有好几天了,她脸上一直挂着这种神色。他看得出,那群围在一起等理发的人们所表露的好奇也同样引起了他母亲的关注。但她没有启口问出什么问题,即便是他的行李运到,表明他不打算很快离开她时,她也没吭声。她的无言却比言语更有力,使他必须对此作出解释。

  “妈,我不想再回巴黎去了,”他说。“至少不再干老工作了。我已经放弃了这个行业。”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身来,显得十分惊奇也很痛苦。“看到这些个箱子,我就想到出什么岔子了。我很奇怪你没有早告诉我。”

  “我是该早告诉您。可我一直吃不准我的这个打算是否会让您高兴。我自己对有些问题还没有完全想清楚。我准备干一件全新的事。”

  “克莱姆,我太吃惊了。你想做的事怎么可能比原先做的事更好呢?”

  “非常简单。不过我不会在您所指的那方面做得再好了;我想那会被人称之为做得更糟。不过我恨我自己的那种生意,我想在死之前做些有价值的事。我想做个教师——做穷人和没文化人的教师,把没别的人肯教他们的东西教给他们。”

  “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开创了你的事业,你可以直奔富裕,不再有什么阻碍,可到这种时候,你却说要当一个穷人的教师。克莱姆,你这样异想天开会毁了你的。”

  约布赖特太太的话说得很平静,但话里透出的那股强烈的感情对她儿子这么一个熟知她的人来说,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他没有作答。在他脸上透出了无望被人理解的神色,这种神色是反对者始终不是有逻辑讲理性地考虑问题所引起的,即使逻辑处于一种很有利于讨论问题的气氛中,要争辩一些相当微妙的问题,也实在是很差强人意的。

  一直到午餐结束才重新提起这个话题。他母亲先开的口,那副神色就好像打上午以来,当中根本没间隔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沉默似的。“克莱姆,发现你是带着这么些想法回家来,实在让我心神不宁。我根本一点没想到你竟是自己随心所欲地在世路上往后退。当然,我一直以为,你就像其他一些男人那样——那些配称做男子汉的人——在把他们送上一条能让他们充分发挥的道路以后,就会顺利发展的。”

  “我没法不这么想,”克莱姆用一种苦恼的声音说,“妈,我恨这种珠光宝气的生意。谈到成为配称做男子汉的人的问题,难道说在看到由于没有人肯毅然挺身而出,教会半个世界的人们,如何去勇敢地面对他们与生俱来的苦难,使他们不至走向毁灭时,任何配得上称做男子汉的人,还能将他的时光虚掷在这种娇柔气十足的事情上吗?每天早上我一起来,就看见整个人类就像圣保罗说的,在呻吟、在受苦,而我却在珠光宝气的珠宝中与那些有钱的女人、有头衔的浪荡子们周旋,去逢迎这最最可鄙的虚华世界——我,一个健康强壮,足以从事任何事情的人,这是在干些什么啊。一年来,我内心一直为此而苦恼,而最后我决定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干下去呢?”

  “我也不知道,除非是说有许多事,别人都很在乎可我却不,那是我之所以认为我应当这么去做的部分原因。有一点,那就是我的身体并不向我索取什么。我没法从那种高雅中得到什么乐趣;那些美好的东西落到我身上是一种浪费。好了,我应当将这种缺点变为优点,我不需要别人所追求的东西,也照样能过下去,那么我就能把这些钱全省下来,用在其他人身上。”

  约布赖特从他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继承了这些本能,所以虽然不能通过讲道理来说服她,但不可能不唤起她在感情上的一种共鸣,虽然为了儿子的缘故,她故意遮掩起这种感情。她有点把握不定地开了口。“只要你坚持下去,你满可以成为一个有钱人。成为那个大珠宝店的经理——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追求吗?那是个多么受人信任和尊重的位置!我想你大概会变得像你父亲那样,你像他一样一点点变腻烦了,不想好好干了。”

  “不,”她儿子说:“我并没有对干那些腻烦,不过我对您说的通过干那一行可以达到的东西是腻烦了。妈妈,怎么才算好好干呢?”

  约布赖特太太是个很有思想的女人,她不会满足于已有的现成定义,因此,就像柏拉图在书中提到的苏格拉底的“什么是智慧”,和庞修斯·彼拉多的“什么是真理”这两个问题一样,约布赖特的急切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院门喀拉一声响,打破了屋内的这阵沉默,接着便传来了拍门声和门的开启声。克里斯廷·坎特身穿星期日服装的身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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