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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4月6日。

  ……下午去散步,沿着四条路的南边从河原盯方向往西走去。在藤井大丸前碰见了妻子。妻子在商店买了东西,正从商店里出来。在我前面十几步远.朝西走去。我看了看表是4点半。从时间上看妻子应该回家,恐怕她先发现了我,为回避我才改变了方向的。我平时都在东山一带散步,很少到四条这边来。她肯定想不到会在这儿碰见我。

  我加快脚步,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已经离得很近了,但只要我不喊她,她是不会回头看我的,我们就保持这个距离往前走。路过她买东西的商店时,我往里看了一眼,是个妇女饰品店,里面网眼手套、耳环、项链等等装饰品琳琅满目。一向不穿西服的妻子来这种商店干什么呢?这时我才注意到,走在前头的妻子耳朵上挂着一副珍珠耳坠。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嗜好呢?我联想起上个月她开始穿一件时髦的短披肩,今天也穿着它。她向来保守,不喜欢赶时髦,不过她穿什么都很顺眼。尤其使我吃惊的是,那副耳环也非常适合她。我忽然想起芥川龙之介曾在哪本书里写过,中国妇人的耳垂后面,很白,很美。我看见妻子的耳垂后面也是白皙的,很好看,连耳朵四周的空气都清新起来了,珍珠和耳垂相互辉映着,这么妙的搭配想必不是妻子自己想出来的。我又产生了嫉妒与感谢互相交织的心情。虽然妻子有这样异国情调的美,作为她的丈夫没能发现,却被别人发现令人遗憾。做丈夫的总是喜欢看已经看惯的妻子的样子,所以,比外人要迟钝……

  妻子穿过马路,继续往前走。她左手提着手包和一个纸袋,那里面装着什么呢?我故意紧走几步超过了她,上了往东去的电车……

  我回家一个小时后,妻子也回来了。妻子的耳朵上已没有了珍珠耳环,大概是摘下来放过手包里了吧。那个纸袋虽然还提着,在我面前却没打开它……

  4月10日。

  ……丈夫在他的日记里好像写了些有关他那令人忧虑的身体情况。他对自己的头脑和身体是怎么想的呢?我在一二个月前就发现了他身体的异常。他本来脸色就不太好,最近尤其显得灰暗。上楼下楼时常趔趄。他的记忆力本来很好,最近非常健忘。我听见他给别人打电话时,常常想不起某人的名字而不知所措。有时他在屋子里走着走着,突然站住,闭着眼睛抓着柱子发呆。毛笔字也写得越来越差(书法应该是越到老年越练达),错别字,丢字落字也多起来。我看到的仅限于信封上的字,日期和地址总是写错,而且错得特别奇怪。把3月写成10月,连自己家的地址也老写错,还把叔父之介写成之助,叫人吃惊。更有甚者,应该写4月,结果写成6月,又把6月划去,认真改写成8月。当我提醒丈夫写错了时,他很狼狈,却装作平静地说:“是吗?”,并不打算马上改过来。信封我可以检查,还问题不大,可是,里面的信会错成什么样子啊?

  丈夫的脑子有些不正常,看样子已经在他的朋友中传开了。前几天我去找儿玉先生,请他给丈夫检查一下。他说:“我正要跟夫人说说这件事呢。”据儿玉先生说,丈夫自己也感觉不安,曾经去相马博士的医院做过检查,博士说情况很严重,他便找儿玉先生商量,儿玉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好下诊断,只是说:“血压高得令人吃惊。”

  我问:“有多高?”

  儿玉先生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为好,您丈夫的血压高得血压计都量不出来了。”

  “我丈夫知道吗?”

  “尽管相马博士再三警告过先生,但先生还是不注意,我就直言不讳地把病情的严重性告诉了先生。”

  丈夫陷入这样的境况我负有很大的责任。如果我不是如此不知满足的要求他的话,他也不会陷入放荡的生活中。(我和儿玉先生讲这些事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好在儿玉先生并不了解我们夫妻生活的真相。以为我是完全被动的,主动的是丈夫,由于丈夫的不节制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在丈夫看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妻子快乐。我不否认这一点,我也作为丈夫忠实的妻子同样尽了自己的义务,为了让丈夫高兴,忍受了自己所不能忍。用敏子的话说“妈妈是贞女的楷模”,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只是现在讨论谁是谁非,追究哪一方的责任毫无意义。关键的问题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迫使丈夫和我一直拼命地互相教唆,互相损耗生命,以至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我不知该不该把这些都写下来,丈夫看到后会有什么后果。其实,并不只是丈夫的身体值得担忧,我的身体情况也差不多。我感觉身体不适是从今年正月底开始的。以前在敏子十岁时,我咯过几次血,被诊断为二期肺结核,后来不治而了。所以,我一直不大在意身体的变化。——当时我不听医生的劝告,不注意保养身体。我并非不怕死,是我淫荡的血液不允许我顾及它。我回避死的恐怖,而委身于性的冲动。丈夫对我的大胆和莽撞十分惊讶,一边为我担忧,一边被我勾引。运气不好的话,我很可能早就死掉了,不知什么缘故,竟然会好起来。

  ——正月底我又有了预感,时常胸口发痒,发热,不舒服。2月的一天,吐出了和上次发病时一样的血痰,虽然量不多,也吐了有二三次。最近好一些了,早晚还得犯。有时我感觉身体倦懒,手心和脸上发热,我也不量体温(只量了一次,也不想去医院。还经常出盗汗。因为有上次的经验,觉得这次也不会怎么样的,不过,还是隐隐有些担忧。上次医生说过,幸亏我的胃口相当好,才有抵抗力的,一般人都会瘦弱下来,太太食欲不减真是少见。可是,这次和上次不同的是,时不时觉得胸口疼,一到下午就感觉疲惫不堪。(为了抗拒这种疲劳感,我更加接近木村,这是我忘记疲劳的需要)。上次胸口没有这么疼,也没有感觉这么疲劳。或许这次会恶化下去,以至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吧。我总觉得这次胸口疼很不妙。而且,从消耗体力来说,也远远超过了上一次。听说这种病最忌讳过量饮酒,而我从正月以来喝了那么多白兰地,病情不恶化才怪呢。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会常常喝得烂醉如泥,正是某种潜在的自暴自弃的心理在作怪,觉得反正自己也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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