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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姑母的话虽很圆滑,却总以为是我留住你不放,她是来说服我的。尽管这样亏负了你,不过,也请你为我的处境想想……”

  幸子也怜惜雪子,可是,由于动不动就被人指摘自己利用雪子来代替家庭教师,从而生出一种强烈的反拨心情。长房那么多孩子,都凭大姐一双手拉扯大了,二房的妹妹只有一个女儿,却照管不了,得请帮手,要是人家都这样认为,雪子本人如果也多少有这种想法,以为她在施恩,那就伤害了幸子做母亲的自尊心。不错,眼前雪子确实是个得力的帮手,可是一旦雪子走后,不见得自己就教不了悦子。何况雪子迟早总要出嫁,不能永远依靠她。雪子一走,悦子自然要寂寞,但她也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孩子,暂时的寂寞显然是可以克服的,决不会像雪子单方面所顾虑的那样又哭鼻子又撒娇。自己不过是想安慰耽误了婚事的妹妹,并不想留住雪子和姐夫对抗,现在长房既然派人来领雪子回去,还是劝她听从命令才是道理。再说,莫如让雪子先回去试试,让雪子和其他的人看看,没有雪子自己也照样过得挺好,这样做说不定比较妥当。

  “我说这次你还是看在富永姑母的面上回去吧。”

  雪子只是听着不说话,她想幸子的心意既然这样明确,除了服从别无他法,这从雪子垂头丧气的样子也看得出来。

  “即使去东京,也不是一去不复返。……不是吗,上次阵场夫人来做媒,一直搁到现在还没有给人家答复,要是相亲的话,你就必须回来。即使不相亲,也一定有其他的机会。”

  “嗯。”

  “那么我对姑母说雪妹明天一定回去,行吗?”

  “嗯。”

  “决定这样做的话,打起精神和姑母见一面吧。”

  在雪子打扮换衣服、把乔其纱连衣裙换成单衣的时候,幸子先下楼去会客室汇报。

  “雪子马上下来,她很懂事,已经答应回去,姑母见了她,那些话就一概不用提了。”

  “是吗?那我这次就没白跑一趟了。”

  由于姑母心情舒畅,贞之助也快回来了,幸子劝她从从容容地吃了晚饭再回去,她说:“不,还是早点儿回去让鹤子小姐好放心。可惜没有见到细姑娘,幸子小姐给我好好说—说吧。”等到傍晚太阳偏西时,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雪子对幸子和悦子交待了一番,说声“去一下再来”,就告辞走了。她的行李很少,因为住在芦屋,姐妹三个的出客衣裳可以根据需要相互通融,她自己的东西只有两三件单衣和衬衫,她把一册读了一半的小说塞进绉绸包袱,让阿春提着送到阪急电车站,她这轻装上路的样子仿佛不过是外出旅行两三天似的。昨天富永姑母到来时,悦子正在舒尔茨家玩儿,晚上才知道这件事,也许事前告诉了她阿姨暂时回去帮帮忙,马上就回来,所以正如幸子预料的那样,她没有紧紧地追住雪子。

  动身那天,辰雄夫妇带着十四岁打头的六个孩子和雪子,全家九人,连同一个女佣、一个保姆,总共十一个人,来到大阪火车站乘晚上八点半开的列车。幸子本来应该到车站送行,可是如果她去了,说不定大姐更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闹出笑话来,所以她故意避而不去,只去了贞之助一人。候车室里早就安排了接待处,将近百名送行的人,内中有受过上代照顾的艺人,还夹杂着新町和北新地的老板娘和老艺妓,虽然这气派赶不上从前,但毕竟不失为货殖世家离别故乡的场面。妙子躲躲闪闪始终没有到长房那儿去,直到临行前才赶到火车站,在人群里和姐夫、姐姐简单地告别一下。回家时她从月台走到剪票处的路上,听到有人在她后面招呼说:“失礼得很,您是莳冈先生的令嫒吧?”

  妙子回头一看,原来是新町有名的舞蹈好手老艺妓阿荣。

  “是的,我是妙子。”

  “妙子小姐,您排行第几?”

  “我是最小的妹妹。”

  “哎呀!原来是细姑娘。长这么大啦,中学已经毕业了吧?”

  “是啊……”

  妙子答应了一声,笑笑支吾过去了。妙子经常被人家当作中学刚毕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这种场合该怎样应付,她已经很老练了。不过,在父亲全盛时代,这个老艺妓——实际上当时她已经是半老徐娘了——就常常到船场的家里来,全家人都亲热地叫她“阿荣姐,阿荣姐”,那时妙子不过十来岁,差不多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屈指一算,可以算出妙子现在决不可能那样年轻,这是谁也估计得出的。妙子这样一想,不觉好笑起来。不过今天晚上她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服装都特别穿戴了少女型的,这点她自己很清楚。

  “细姑娘今年几岁了?”

  “已经不像你说的那样年轻了……”

  “您还认识我吗?”

  “认识,您是阿荣姐吧。……您到现在还一点也没变,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哪能不变呢!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了。……细姑娘为什么不去东京呀?”

  “暂时要在芦屋二姐家住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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