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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好、好,”贞之助把自己的脑门子凑到妻子的脑门子上,“热度并不高。可不能乱来,否则病会加重,还是去睡吧。不管怎么样,得让栉田大夫来诊断一下。”

  栉田是芦屋川车站附近的开业医生,他精通脉理,医术卓越,因此成了附近一带的红医师。每天晚上过了十一点钟还吃不上晚饭,东奔西走地出诊,因此很不容易请到他看病。要争取他出诊时,贞之助还得亲自打电话给一个姓内桥的老资格护士,请她协助。尽管这样,要不是什么重病,一般他不会在指定的时间内到来,有时甚至爽约,所以打电话时必须夸大病情。这天夜里等到十点钟过后还不见医生到来,贞之助说:“栉田大夫说不定又要爽约了。”正在猜测,快到十一点钟时,门外有汽车停止的声音。

  “毫无问题,这是黄疸病。”

  “昨天吃了一大块牛排。”

  “这就是病因,牛排吃得过多了。……每天喝些蚬子酱汤就会好的。”

  他说话就是这样直爽,一则也由于他太忙,所以总是粗粗地诊察一下,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第二天起,幸子就在病室里时而躺躺,时而走动走动,既不太难受,也没有迅速好转。原因之一是天气闷热,既不下雨又不放晴的入梅以前的季节,闷热异常;即使不这样,接连晴了几天,那就更是热得无处容身。幸子两三天没有洗澡了,换下沾满臭汗的寝衣,让阿春取来洒上酒精的热毛巾给自己搓背。这时悦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开口就问:“妈妈,壁龛里供的是什么花?”

  “是罂粟花。”

  “我怕那花。”

  “为什么?”

  “我一见那花,就像被它吸了进去似的。”

  “真的。”

  小孩子真会说话。这几天幸子呆在这个病室里,脑袋老像受到重压似的不舒服,让悦子这样一讲,原因仿佛就在眼前,可是自己觉察不出,却被悦子一言道破了。看来壁龛里那朵罂粟花确实是造成幸子精神上不愉快的原因。这花开在田野里很美,可是,单独一朵插在花瓶里,摆在壁龛中,对在眼前,不知怎的有些令人害怕,“像被它吸了进去”这句话说得恰如其分。

  “真的,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大人反倒讲不出这样的话来。”雪子也很欣赏悦子这句话,连忙把罂粟花拿开,把燕子花搭配着山丹花盛放在水盆子里拿了进来。可是幸子对这盆花也觉得厌倦,索性什么花也不要,要她丈夫给她挂上一幅清爽的和歌立轴,尽管季节早了一点儿,终于挑了香川景树①写在诗笺上的一首《山头骤雨》——爱宕山头下骤雨,清泷川里泛浊流——挂在壁龛里。

  ①香川景树(1768-1843),江户后期诗人。

  病室里的这种陈设也许产生了些效果,第二天幸子的心情就愉快多了。下午三点多钟,门口的电铃响了,似乎有来客的足音,阿春上楼来说:“丹生先生的太太来了。还带来两位太太,一位姓下妻,一位姓相良。”

  幸子和丹生夫人好久不见面了,她两次过访,幸子都不在家,没有碰到,要是她单独一人来访,本来可以请她到病室里来,可是,幸子和下妻夫人并不那么亲密,尤其相良夫人,以前连姓名都没有听到过,当下不知怎样应付才好。这种时候,让雪子代她去会客,本来是最合适的,可是雪子决不愿意去见不熟识的人。如果推说生病,把来客拒之门外,又太对不起一次两次来看自己的丹生夫人,而且幸子本来也因为困守在病室里感到十分无聊,就叫阿春去说明主人身体不舒服,在家养病,衣着不整齐,先把客人请进楼下会客室。自己急急忙忙坐到梳妆台前,在久不梳洗的脸上抹了一层香粉,换上一件整洁的单衣,等她下楼接见客人时,已经让客人等了半小时了。

  “我来给您介绍,这位是相良先生的夫人。”丹生夫人指着身穿纯美国式服装、一眼就看出是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位夫人说。“她是我中学里的同学,她先生在轮船公司工作,他们一直住在洛杉矶。”

  “久仰久仰。”幸子一面招呼,一面立刻后悔不该接见这些客人。她最初就踌躇自己因生病而憔悴到这副模样的时候,会见生客究竟合适不合适,不料见面之下,竟是这样一位极时髦的夫人。

  “您生病啦?哪儿不舒服?”

  “得了黄疸病,您看!眼睛发黄吧。”

  “真的,黄得很。”

  “您很不舒服吗?”下妻夫人问。

  “是呀。……不正今天天好得多了。”

  “真对不起,这样的时候来打搅。丹生姐,您不机灵,我们在门口告辞就好了。”

  “哎呀!怎么埋怨我呢,你真刁。莳冈姐,实情是相良姐昨天突然到来,她不熟悉关西的情况,因此我专门给她当导游,问她愿意去哪里看看,她说她想认识—位阪神地方有代表性的太太。”

  “喔唷!你说代表性,指哪方面的代表性呢?”

  “给你这样一问,我倒不好回答了,总之是多方面的代表性吧。我考虑的结果,挑选了您。”

  “没来由!”

  “正因为这样,既然被看中了,即使您有点儿不舒服,我想您也会委屈一下接待我们的。噢,还有……”

  丹生夫人去解开一进屋子就放在琴凳上的包袱皮,拿出两筐其大无比的西红柿,说:“这是相良姐送的。”

  “喔唷!多出色。这样的西红柿哪儿出产的?”

  “这是相良姐自己家里种的,哪儿都不可能有这种西红柿出售。”

  “可不是吗。……请问相良姐府上哪里?”

  “在北镰仓。我是去年回来的,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

  相良夫人说话有一种奇怪的语调,幸子不会模仿,要是让善于学舌的妙子听到了才有意思,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么说起来,您去什么地方旅行了吧?”

  “有一程子住医院了。”

  “怎么,生的是什么病?”

  “极度神经衰弱。”

  “相良姐生的是富贵病。”下妻夫人插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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