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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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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瓦廖夫少校有个习惯,每天要在涅瓦大街上散散步。他的胸衣领子总是干干净净的浆硬过的。他的络腮胡子跟如今省里和县里的土地丈量员、建筑师、团队军医以及干着警察差使和一切长着红润的胖脸又玩得一手波士顿好牌的堂堂男子们的络腮胡子一模一样:在脸颊的中间蔓生开来,一直长到鼻子附近。柯瓦廖夫少校携带着许多玛瑙图章,有嵌着徽记的,有刻有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一等字样的。柯瓦廖夫来到彼得堡是另有所图,那就是想要谋个与他的身份相称的职位:如果福星高照,就弄个副省长当当,万一不行——就在地位显赫的厅局里当个庶务官也行。柯瓦廖夫少校也不反对结婚,不过新娘必得有二十万卢布的陪嫁才成。所以,这会儿读者自己可以推想而知,当这位少校看见自己那长得相当好看而又大小适中的鼻子不见了,露出了一块又平又光、十分难看的疤痕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啊! 真不凑巧,街上连一辆出租马车也没见到,他只好徒步而行。于是,裹紧斗篷,用手帕捂住脸,装出一副鼻子出血的样子。“说不定是我想差了吧:鼻子不会稀里糊涂就弄丢的,”他转念一想,有意走进一家糖果点心店去照照镜子。好在店里没有顾客;只有小学徒们在打扫房间和摆放椅子;其中几个人睡眼惺忪,用托盘把热包子端出来;桌子和椅子上胡乱地摊着滴满咖啡渍的昨天的报纸。“唔,谢天谢地,一个顾客也没有,”他说,“这会儿可以去瞧瞧。”他怯怯地走到镜子跟前,望了一眼。“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糟透了!”他啐了一口,说道。“哪怕有个什么东西抵了鼻子也好嘛,可是,光光的什么也没有!……” 他神情沮丧地咬住嘴唇,走出糖果点心店,决心一反往日的习惯,再也不去盯着看别人了,也不对人笑脸相迎。忽然之间,他在一幢房子的门口楞怔住了;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桩莫名其妙的怪事:大门口停下一辆四轮马车,车门开处,一位身穿制服的绅士弯腰跳下,快步上楼去了。柯瓦廖夫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正是他自己的鼻子嘛,他是多么惊奇而又骇然啊!目睹如此离奇的怪事,他仿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他两腿勉强站立着;不过,他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等着他回到马车上来,而这时,他就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颤抖着。两分钟后,鼻子果然出来了。他身穿绣着金线、围着大竖领的制服,熟羊皮的裤子,腰挎一柄长剑。从带有羽饰的帽子上可以看出,他已位居五等文官之职。种种迹像表明,他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拜会别人的。他朝两旁望了一眼,对车夫喊道:“来车!”随即坐上车,扬长而去。 可怜的柯瓦廖夫几乎要神经错乱了。这真是一桩怪事,他无论怎么也闹不明白。真的,这鼻子昨天还好端端地挂在脸上,既不会走,又不会飞,怎么会穿起制服来呢!他跑着追了上去,幸而那马车没走多远,就在喀山大教堂的前面停了下来。 他赶忙跟了过去,穿过一堆用围巾裹着脸、只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老乞婆人群(他平时总是嘲笑她们),随后也进了教堂。里面做祷告的人并不多;他们都只站在教堂入口处。柯瓦廖夫觉得心情沮丧,无法静下心来做祷告,四下里张望着,寻找那位绅士,终于发现他站在边上。鼻子把自己的脸藏在大竖领里面,装出十分虔诚的样子在祷告。 “怎么去招呼他呢?”柯瓦廖夫暗忖着。“看那制服、帽子,全都表明他是一个五等文官。鬼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在近旁有意咳嗽了一阵子;可是,鼻子一刻也没有改变那十分虔诚的祷告姿势,连连躬身施礼。 “阁下……”柯瓦廖夫强打起精神开口说道,“阁下……” “您有什么贵干?”鼻子转过头来答道。 “我觉得奇怪,阁下……我以为……您应当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我是偶然找着您的,在什么地方呢?——在这教堂里。您得承认……” “请原谅,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事情……您说明白点儿。” “我怎么向他挑明呢?”柯瓦廖夫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说道: “当然,我……不过,我是少校。我没有鼻子可不成,您得承认,这样是很不体面的。一个在沃兹涅仙大桥上坐着卖去皮橙子的女小贩,没有鼻子倒也罢了!可是,我还想要得到升迁……而且跟许多人家的太太都常有来往,比如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还有别的人……您自己想一想……我不知道,阁下……(这时,柯瓦廖夫少校耸了耸肩)。请原谅……如果从应尽的天职和注意体面来看这件事……您自己也会清楚……” “我一点也不清楚,”鼻子答道。“您就明明白白地说了吧。” “阁下……”柯瓦廖夫神气凛然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您说的话……这件事明摆着是一清二楚的……要不,是您想要……要知道您是我的鼻子嘛!” 鼻子瞟了一眼少校,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您弄错了,先生。我跟这毫不相干。何况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密切的关系。从您身上制服的钮扣来看,您应该是在另一个衙门里当差。” 说完,鼻子转过身去,又继续做祷告。 柯瓦廖夫完全窘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传来一阵女人衣裙的令人愉快的窸窣之声:走过来一位衣服缀满花边的中年妇人,身边带着一位窈窕淑女,一袭洁白的连衣裙衬着苗条的腰肢和淡黄色的、如小蛋糕一般精巧的小帽,更显得妩媚动人。一个高个子的随从,满脸络腮胡子,脖颈上围着足有一打硬领,这时站在她们的身后,打开了鼻烟盒。 柯瓦廖夫走近前去,挺着细亚麻布做的胸衣的硬领,戴好挂在金链子上的手套,微笑着环顾四周,注视着那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她犹如一朵娇艳的春花微微弯着身子,把一只长着半透明手指的白净小手举到额头上。柯瓦廖夫看见那呢帽底下露出的晶莹玉洁的圆润的下巴颏和罩上一层初春玫瑰花的绯红的半边脸儿时,禁不住眉开眼笑了。可是,他忽然抽身跳开了,就像是被火灼伤了似的。他忽地想起自己的鼻子没有了,不禁潸然泪下。他转过身去,本想直截了当地对那个穿着制服的绅士说,他只不过是个冒牌的五等文官,一个大骗子和无耻之徒,除了是一只鼻子之外,什么也不是…可是,鼻子已经不见了:他兴许又是驱车去拜会什么人去了。 这样一来,柯瓦廖夫大失所望了。他返身回来,在柱廊底下停留了片刻,仔细地环视周围,指望还能找到鼻子。他记得很清楚,那帽子是带羽饰的,制服是用金线缝制的;但是没有留意他的外套、马车和马匹的颜色,甚至也没有注意他身后是否跟着仆人和穿什么样的仆役制服。再说车水马龙,往来如梭,也难以看得分明;纵然是看清了其中的一辆马车,也无法叫它停下来。那一天风和日丽。涅瓦大街上人来人往,淑女如云,犹如色彩缤纷的瀑布洒落在从警察桥到阿尼奇金桥的整个人行道上。一个他认识的七等文官从那边走过来了,他总是称呼那人为中校,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时是如此。另一个是参政院的股长雅雷金,那是他的好友,玩起波士顿牌来总做不成八点的分数。还有一个也是在高加索弄到官阶的少校,招着手要他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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