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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殡葬的行列过后只留下短短的沉寂——很短的时间,接着就有人说起话来,急于想回味一下刚才的一幕戏。索米斯稍为逗留片刻,以满足安耐特,就带她出了公园,上公园巷自己父亲家来吃午饭。

  詹姆士一个上午都坐在自己卧室的窗口张望着。这将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戏——多少幕戏的最后一幕!她也死了!是啊,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斯悦辛跟自己曾经看她加冕——一个苗条的女孩子,还没有伊摩根大!她近来养得很胖了。老乔里恩跟自己曾经看她跟那个德国家伙她的丈夫的大婚——那个家伙死前总还算不错,而且给她留下那个宝贝儿子。那家伙年轻时很不懂事,记得自己跟那些弟兄和他们的知交有不少的晚上,都是一面喝酒吃胡桃仁,一面谈着摇头。现在他登位了。据说人安份些了——他也不知道——也说不了!敢说,钱还是会胡花一气的。

  外面的人真多!记得自己跟斯悦辛杂在威士敏寺外面人群当中看她加冕的,那好象没有好多年似的,后来斯悦辛还带他上克里蒙公园去——斯悦辛真是个荒唐家伙;对了,的确没有多久,就象那一年他跟罗杰在毕卡第里大街租了一家凉台看登极五十年大典同样在眼前似的。乔里恩、斯悦辛、罗杰全死了,他呢,八月里就是九十岁了!索米斯又讨了个法国女孩子。法国人都很特别,不过听人说倒是贤妻良母。世事变了!说是那个德国皇帝也来参加殡礼,不过他打给老克鲁格的电报未免太不象话。敢说这个家伙有一天总要找麻烦。变了!哼!他死了之后,他们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他自己怎么样还不知道呢!爱米丽又请达尔第来吃午饭,跟维妮佛梨德和伊摩根一同来,和索米斯的妻子见面——爱米丽总是欢喜出花样。还有伊琳,听说已经跟乔里恩那个家伙同居了,他恐怕要跟她结婚。

  “我哥哥乔里恩活着时,”他想,“不知道他会怎样说?”这个生前他十分景仰的哥哥,现在却完全没法知道他会怎样说,好象使詹姆士非常烦恼,所以他从窗口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屋子里缓步走动着。

  “她而且长得很美,”詹姆士想;“我从前很喜欢她。也许跟索米斯不合适——我可不知道——也说不出来。我们的妻子,就从来没有麻烦过。”女人也变了——什么都变了!现在女皇也死了——你看吧!外面的人群骚动了一下,引得他在窗口一动也不动站着,鼻子顶着玻璃都冻白了。他们一直送她到三角场,——仪仗过去了!爱米丽为什么不上这里来看,忙着午饭做什么。这时候他很想她——想她!从筱悬木光秃的树枝中间他勉强看得见殡葬的行列,望得见人脱下帽子——敢说有不少人要冻得着凉呢!他身后一个声音说:

  “你这儿看出去太妙了,詹姆士!”

  “你来了!”詹姆士说;“为什么不早些来?几乎看不见!”

  他默然向四周巡视。

  “哪儿来的声音?”他忽然问。

  “没有声音,”爱米丽回答他;“你在想的什么——他们不会欢呼的。”

  “我听得见呢。”

  “胡说,詹姆士!”

  屋内的双层玻璃窗并没有声音传来;詹姆士听见的只是他看见过个时代过去自己内心的呻吟罢了。

  “你可不要告诉我葬在哪里,”他忽然说,“我就不想知道。”他从窗口转过身子。她去了,老女皇;她一生经过不少忧患——敢说她很乐得这样脱身而去呢!

  爱米丽拿起头发刷子。

  “他们来之前,还来得及给你梳梳头,”爱米丽说。“你应当看上去很神气才是,詹姆士。”

  “啊!”詹姆士喃喃说,“他们说她很美呢。”

  跟新媳妇见面是安排在餐室里。詹姆士坐在火炉旁边的椅子上等她进门,然后手扶着椅子靠臂缓缓站起来。他伛着身子,一身大礼服穿得无疵可击,人瘦得象几何学上的一条线,用手握着安耐特的手;一张苍白的满是皱纹的脸,焦虑的眼睛怀疑地朝下看。大约是光线的屈折作用,她的红颜使他的眼睛温和了一点,两颊也红润一点起来。

  “你好!”他说。“你看女皇出丧的吧,我想是?过海峡没有风浪吧?”他以这种方式接待这个指望给他生个孙子的女子。

  安耐特眼睛睁得多大地望着他,这样老,这样瘦,这样苍白,这样的整洁,她咕噜了一句法文,詹姆士听不懂。

  “对了,对了,”他说,“你们恐怕要吃饭了吧。索米斯,按一下铃;我们不等达尔第那个家伙了。”可是就在这时,他们到了。达尔第决意不肯费那么大的事去看那个“老太婆”。他上了伊昔姆俱乐部,大清早叫了一杯鸡尾酒放在面前,从吸烟室的窗口就那么张了一眼,弄得维妮佛梨德和伊摩根从公园里出来还得上俱乐部去接他。他的一双棕色眼睛盯着安耐特看时简直是又惊又喜。又被索米斯那家伙弄到一个美人儿!不知道女人看上他什么地方!嘿,她准会跟那一个一样出他的丑;可是眼前他总算艳福不浅!他把两撇小胡子朝上抹抹,格林街九个月的家庭生活总算使他的人差不多长得复原了,信心也恢复了。索米斯觉得这顿午饭给他的新妇的印象并不怎么成功,尽管爱米丽那样竭力招待,维妮佛梨德那样庄重,伊摩根那样问长问短地表示要好,达尔第那样卖弄自己,詹姆士那样照应安耐特吃东西。饭后不久他就带她走了。

  “那位达尔第先生,”安耐特在马车里说,“我不喜欢那种派头!”

  “当然!”索米斯说。

  “你妹妹很温柔,女孩子也很美。你父亲太老了。恐怕给你母亲不少麻烦呢;我要是她,可吃不消。”

  索米斯点点头,很佩服自己年轻妻子的精明,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这样准;可是自己却有点不安起来。也许他脑子里也掠过了这样的念头:“等到我八十岁时,她不过五十五岁,那时候她也会嫌我麻烦了!”

  “我还有一家亲戚要带你去跑一下,”他说:“你会觉得很特别,可是我们只好对付一下;之后我们就去吃晚饭看戏去。”

  他这样预先打好招呼,才带她上悌摩西家里来。可是悌摩西家里却大为两样。那些人好久没有看见亲爱的索米斯,见面时高兴极了;原来这就是安耐特呀!

  “你真漂亮,亲爱的!太年轻,太美了,索米斯简直不配,可不是?可是他人很殷勤,很小心——真是个好丈夫,”——裘丽姑太停止不说,注意到安耐特两只眼睛的下眼皮——她后来形容这些下眼皮给佛兰茜听:“淡蓝的颜色,真美,我简直想上去亲一下。亲爱的索米斯真不愧是个道地的收藏家。她那种法国派头,然而又不完全象法国派头,我觉得简直跟——跟伊琳——一样美,不过没有伊琳那样高贵,那样迷人。伊琳的确迷人,可不是?皮肤那样雪白,眼睛那样深褐色,还有头发的颜色,法文叫什么的?我总是记不起。”

  “富伊摩特,”佛兰茜提她一下。

  “对了,落叶色——真特别。我记得我做女孩子时,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来伦敦,我们养了一只——当时叫做‘散步’的小猎狗;头上有一块黄斑,胸口全是白毛,深褐色的眼睛非常漂亮,而且是个雌的。”

  “是啊,姑姑,”佛兰茜说,“可是我不懂得提这个做什么。”

  “哦!”裘丽姑太说,有点搞糊涂了,“它真是迷人呀,你知道,它的眼睛和毛——”裘丽姑太忽然停下来,就好象看出这话太粗鄙而吃惊似的。“富伊摩特,”她忽然又接上一句;“海丝特——你还记得吧!”

  两个老姊妹辩论了好半天,要不要请悌摩西出来和安耐特见面。

  “不要麻烦了!”索米斯说。

  “可是并不麻烦,要么,当然罗,他看见安耐特是法国人也许不大开心。他被那次伐苏达的事件①可吓死了。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冒险的好,海丝特。就只我们两个人招待这个美人儿,可真开心呀。还有,索米斯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完全摆脱——”

  海丝特赶快插进来:

  “你觉得伦敦怎样,安耐特?”

  索米斯捏着一把汗,等待安耐特回答。回答来得很得体,很镇静:“哦!伦敦我是熟的,从前也来过。”

  他从来没有敢跟她提到开饭店的事情。法国人对家世的看法完全和英国人不同,害怕人家知道开过饭店说不定在她看来非常可笑;所以,他要等到结婚之后再跟她提这件事;现在倒懊悔早不说了。

  “伦敦哪个地方你顶熟呢?”裘丽姑太问。

  “苏荷区,”安耐特简单答道。

  索米斯咬紧牙关。

  “苏荷区!”裘丽姑太接了一句;“苏荷区吗?”

  “这要在族中传开去了,”索米斯想。

  “很富于法国情调,很有趣味,”他说。

  “对了,”裘丽姑太喃喃说,“你罗杰叔叔从前还有些房产在那边;我记得,他总是弄得要把房客撵走。”

  索米斯把话题转到买波杜伦上来。

  “当然啊,”裘丽姑太说,“你们不久就会下去住起来了,我们全都盼望有一天安耐特生个可爱的小——”

  “裘丽!”海丝特姑太急得叫出来,“你按铃叫送茶吧!”

  索米斯没有敢等喝茶,就带安耐特走了。

  “我要是你的话,决不提苏荷区,”他在马车里说。“在伦敦这是个相当不光彩的地方;而且你现在的身份已经完全不是开饭店的了;我的意思是说,”他又接上一句,“我要你认识一些上流人士,英国人都是势利鬼。”

  安耐特清澈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嘴边浮出微笑。

  “是吗?”她说。

  “哼!”索米斯心里想,“这句话是对待我的!”他死命地把她看看。“她是很懂得生意经的,”他想。“我一定要叫她一下就懂得,省得以后再麻烦!”

  “你听我说,安耐特!事情很简单,不过要把话说清楚。我们这些职业界和有闲阶级仍旧自命比生意人高一等,除掉那些非常阔气的生意人。这也许很愚蠢,可是你知道,事实就是这样。在英国,给人家知道你开过饭馆子或者开过小店或者做过任何小生意,都是不大相宜的。其实做生意也可以是很尊贵的,不过它总给你加上一条罪名;你就玩得不会开心,也不会认识那些有意思的人——就是那样。”

  “我懂了,”安耐特说;“在法国也是一样。”

  “哦!”索米斯说,心虽则放了下来,同时又感到吃惊。“当然,一切都看阶级,的确。”

  “对了,”安耐特说;“你真聪明呢。”

  “这也罢了,”索米斯想,留意看着她的嘴唇,“不过她未免太讽刺一点。”他的法文程度还不够使他为了她没有用“tu”①而感到不快。他伸出一只胳臂搂着她,勉强用法语说:

  “你是我的美人儿。”

  安耐特格格笑了起来。

  “哦,不对!”她说。“哦,不对!不要讲法文,索米斯。那位老太太,你那个姑母,盼望的什么?”

  索米斯气起来,“天知道!”他说;“她总是话说个没有完;”可是他比天知道得还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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