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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第二卷 第十三章 “我们又见面了!”

  整整一个三月,为了伊摩根第一个交际季节的衣服,维妮佛梨德用足了心思,詹姆士也花足了钱。她以一种福尔赛家的韧性力求做到尽善尽美。开庭的日子慢慢近了,可是这种法律仪式给予她的自由,她还决定不了要不要;战地传来的消息仍旧闹得人心惶惶,但是法尔却很快就要开出去了;总算为了伊摩根,这些她都能暂时忘怀。那个“小女儿”差不多长得和她一样高,胸部的尺寸和她也差不了多少;母女两个就象夏天忙忙碌碌采花的蜜蜂一样,又象秋天的牛虻在那些穗状花中间兜过来,穿过去;摄政街的那些服装公司,证券街、汉诺佛方场的那些大商店,哪儿都看得见她们的踪迹,或者在那些五光十色的衣料面前呆呆出神,或者看得眼花撩乱。

  总有几十个仪态动人、举止特别的年轻女子,穿着新装在这母女面前展览过。“新样子,太太;顶时髦的式样;”——这类被她们勉强割爱的新装把一座博物院都摆得满;而她们逼得不能不买的那些衣服却又把詹姆士的银行几乎扒空了。维妮佛梨德觉得,女儿的第一个而且唯一不受离婚玷辱的交际季节非获得显著成绩不可,既然如此,事情就要做得彻底。那些无动于衷的女子在她们面前兜来兜去,真是有耐性,而她们也真有耐性来磨炼别人的耐性;这种耐性可以说只有在受宗教信仰感动的人身上还找得到。对于维妮佛梨德说来,这等于好久好久匍匐在自己最亲爱的“时髦”女神面前,和天主教徒狂热地匍匐在圣母玛琍前面一样;对伊摩根说来,这些经验一点说不上讨厌——自已经常打扮得很漂亮,而且到处都听见人家话里夹着恭维,总而言之,“很有趣”。

  三月二十号的下午,母女两个先把斯吉华德服装店“扒”了过来,然后到对面卡拉米尔-拜格去用茶点;等到把肚子里装满一大杯满放奶油的巧克力之后,才在微感春意的暮色中穿过巴克莱方场回家。维妮佛梨德打开大门——大门新漆了一层浅橄绿色;为了捧伊摩根出来交际,今年什么事情都没有放过——维妮佛梨德开门时,走到银丝篮子那儿看看有没有人来过,忽然间鼻子一皱。什么气味?

  伊摩根才拿起图书馆送来的一本小说,站在那里正看得出神。维妮佛梨德由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声音说得相当硬:“带上楼去看,亲爱的,休息一会下来吃晚饭。”

  伊摩根仍旧一面读着小说,一面上了楼。维妮佛梨德听见她把门砰地一声关上;若有所思地透了一口长气。是不是春意撩人呢?道理说尽了,心被他伤透了,然而她对自己那个“小丑”的旧情又引起来了。是男人的气味!一股隐隐约约的雪茄烟和紫薄荷水的味道,自从在六个月前那个初秋的晚上,她骂了他“瘪三”之后,还没有闻到过。哪里来的呢,还是自己疑神见鬼——完全是记忆在作祟?她向周围看一下。一点看不出什么——穿堂里一点没有人动过,餐室里也没有人动过,什么都没有。那气味就象个白日梦——虚幻、愁人、愚蠢!银丝篮子里有几张新名片,两张写着“保尔盖特·汤姆先生和太太”,一张写着“保尔盖特。汤姆先生”;她嗅一下名片,可是味道很难闻。“我一定疲倦了,”

  她想,“我要去躺一下。”楼上的客厅很暗,在等待什么人的手给它添上夜晚的灯光;她掠过客厅进了卧室。卧室里也很暗,窗帘拉下来一半,因为已经六点钟了。维妮佛梨德扔下大衣——又是那股气味——随即象中了枪弹一样,抵着床栏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长沙发的远角落上站起一个黑魆魆的人来。她不由得叫了出来——在福尔赛家这是句不能入耳的话——“天哪!”

  “是我——蒙第,”一个声音说。

  维妮佛梨德紧紧抓着床栏杆,伸手过去把悬在梳妆台上的电灯开关扭一下。达尔第刚好站在一圈灯光的边子上,从腰间到脚上都照得通亮,表链子没有了,一双干净的褐色皮靴——可是——对了!——靴头裂了一条缝。胸口跟脸看不大清楚。肯定他是瘦了——还是灯光作怪呢?他走近两步,现在从脚上皮靴头一直到黑头发都照到了——肯定有点胡子拉碴的!脸色黑了一点,又黑又黄,两撇小黑胡子一点不象往日那样挺括,看上去很可笑,脸上的那些皱纹好象从前没有看见过。领带上没有戴别针。衣服——对了!——这一套她是认得的——可是简直没有熨过,毫无光彩!她又看看他的皮靴头。他“遭了”大事情了,他遭的事情而且是那样残酷无情,转他、扭他、刺他、刮他?她站着不说话,一点不动,眼睛一直盯着皮靴头上那条裂缝看。

  “我收到信,”他说,“所以回来了。”

  维妮佛梨德胸口起伏起来。随着那股气味涌起的夫妇旧情正在和一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强烈妒意搏斗着。现在人站在这里——原来那样一个身体强壮的人儿,毁得好象只剩一张影子!是什么力量给他受这样的折磨——把他象只橘子一样挤得只剩皮和核子!就是那个女人啊!“我回来了,”他又说。“我受的罪真不是人受的。天哪!我坐的统仓回来的。只剩身上这点衣服,和那只皮包。”

  “那么其余的哪个拿了?”维妮佛梨德高声说,忽然劲头起来了。“你居然敢回来?你明知道给你那封信叫你回来是为了离婚用的。不许碰我!”

  两个人隔着多少年来同床的栏杆互视着。有好多次,对了——有好多次她都想他回来。可是现在他回来了,她心里却充满了一种冷酷的敌意。他举手去摸自己的胡子;可是并不象往常那样捻一下,只把胡子朝下抹抹。

  “天哪!”他说;“你不知道我受的那些罪!”

  “不知道顶好!”

  “孩子们都好吗?”

  维妮佛梨德点点头。“你怎么进来的?”

  “用我的钥匙开的门。”

  “那么佣人还不知道呢,你不能耽在这儿,蒙第。”

  达尔第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

  “那么上哪儿去呢?”

  “随便哪儿。”

  “唉,你看看我这副样子!那个——那个狗——”

  “你再提那个女人,”维妮佛梨德高声说,“我就立刻上公园巷去,永远不回来。”

  忽然间他来了一个简单的表示,可是完全不是他平日的派头,连维妮佛梨德心都动了。他闭上眼睛。那意思就好象说:“好吧!我这个人就算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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