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歌德 > 一个美好心灵的自述 | 上页 下页
十二


  这一切不近不远正切合我的实际情况。当我真诚地寻找上帝时,上帝总让我找到他,并且对我过去做的事情不作任何指责。随后我确实能认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有不足之处,并且我也知道,我还在哪些地方有过错;不过我在认识自己的缺陷时没有丝毫恐惧之感。对地狱的恐怖没有片刻攫住过我,是的,有关恶魔的说法以及死后会在地狱经受惩罚和折磨的传说,在我的思想范围中绝对不可能蔓延开来。那些活着不信上帝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心紧紧地关闭起来,他们对看不见的上帝不信赖,他们也不爱上帝,我觉得这些人本来早已极为不幸,以至于在我看来,地狱和外界的惩罚对于他们与其说是预示着惩罚加重的威胁,倒不如说是减轻惩罚的允诺。

  我只可以如此看待评价这一世界上的人,他们任其敌视上帝的情绪在他们胸怀中产生和发展,他们不知悔悟地反对任何一种方式的善举,并且要对自己也要对别人强行作恶,他们宁可在大白天紧闭双眼,仅仅只为能够固执地断言,太阳本身不发光——我觉得这些人是多么难以言表的不幸和可怜!但愿有人能够创造一种地狱好恶化他们的状况,使他们真正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的这种心理状态日复一日地一直保持了十年之久。它经历过许多考验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在我亲爱的母亲痛苦万分临终时的卧榻边也依然如故。我够坦率的了,在这种时刻,在那些虔诚的,但完全属于正统教派的人们面前,我并不掩饰自己开朗的性情,而为此我不得不忍受一些友善的责难。人们认为这正是规劝我的恰当时候,他们训诫我说,怎么样严肃认真的态度才是我心须采取的,以求得在身体好的时候,为今后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

  我一点也不想不严肃认真。有一刹那我曾被说服了,为了我的生活我乐意作出悲伤和充满恐惧的样子。可是我多么惊讶啊!我竟然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副样子。我一想到上帝,我就觉得欢畅,并且喜形于色;即使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痛苦不堪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我对死亡也并不感到恐怖。不过我学习到了许多东西,而且在这重要的时刻,我还学习到了许多跟我那些未经授权的教师的信念完全不同的事物。

  渐渐地我对有些极为著名的人士的理智发生了怀疑,我暗暗地保持自己的信念。有位女友,我从前对她过分谦让了,她总想干涉我的事情,这迫使我不得不脱离这位女友,当时,我非常果断地对她说,她不必再为我的事费心,我不需要她的劝告;我知道我自己的上帝是谁,我愿意只让他一个人作我的领导者,对我发号施令。我的女友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我相信,在这件事上她永远不会完全原谅我。

  我决心摆脱我的朋友们在宗教问题上对我的劝告和影响,并且已取得了这样的效果,在外界环境中我同样获得敢于走我自己的道路的勇气。没有我的忠实的看不见的领导者的帮助,很可能会使我处于劣势,我再一次不得不对这贤明、成功的领导感到惊讶。根本没有人知道,什么对于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自己本身也不知道。

  有种东西,一种不明了的邪恶的东西,把我们同善良的天性分隔开,而我们正是依仗这种天性生活,被称之为生活的一切都必须靠它维护,对于这种邪恶的东西,人们把它叫作罪恶,我根本还没有认识。在与看不见的上帝的交往过程中,我感受到对我全部精力的最甜蜜的享受。我非常渴望永远享受这种幸福,为此我情愿不做任何干挠这种交往的事情。在这一点上经验就是我最好的老师。只是我这种情况活像是病人没有药物,于是他们试图通过特殊的饮食治好自己的病。

  这有一些效果,但却远远不够。

  我不能够永远在寂寞中生活,尽管我在这种寂寞中寻找到了医治我特有的思想涣散的最有效的方法。事后我如果再投入喧嚣混乱的场面,那么就会因此给我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我最真正独特的优点就在于我酷爱寂静,它支配着我的行为,使我最终总是要再退回到那里去。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了我的不幸和我的软弱。我设法通过善自珍重,通过不抛头露面来救助自己。

  有七年之久我小心谨慎地注意严格遵守我的饮食规定。我不认为这对人体有害,我觉得我的健康状况是理想的。要不是出现特殊的情况和境遇,我会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上,而我却走上了另一条不寻常的道路。对所有朋友的劝告都置若罔闻,我又缔结上一个新的关系。他们的反对一开始曾使我感到过迷惘。我立刻转向我那看不见的领导者求教,因为我得到了他的准许,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沿着我自己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一个精神高尚,心地善良,才能出众的男人在我们附近买房子买地安下家来。在我所结识的外乡人中也有他和他的家人。我们在风俗礼节、家庭状况和生活习惯方面都有一致的看法,所以我们能够很快互相结交成朋友。

  费罗,我愿意这样称呼他,已有相当年纪,他对于体力和精力都开始衰竭的我的父亲在一些事务上有过极大的帮助。他很快成为我们家的亲密朋友。如他所言,他发现我人品很好,既没有大地方人那种放荡不羁和空虚,也不像寂静的乡村的村民那样枯燥乏味和胆怯,因此不久我们便成了知心朋友。我觉得他很可爱,并且很能干。虽然我缺少最起码的资质,也无兴趣介入世俗的事务中去和寻求任何一种影响,不过我仍然很喜欢听这方面的事,也很乐意知道附近和远方发生了什么事。关于人世间的事物,我爱使自己努力获得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的清晰的印象。情感、热忱和同情我要保留给上帝,保留给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们,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他们对于我和费罗的新关系有些嫉妒,当他们就此事向我提出警告时,他们并非只有一方面的道理,而是有多方面的道理。我内心非常痛苦,因为连我自己也不能够认为他们的反对完全是空口无凭和出于自私自利的动机。我向来习惯屈从于我自己的判断能力,而这一次我却不想再服从我的信念。我向我的上帝祈求帮助,希望他也告诫我、阻止我、引导我,可是因为我的心并没有劝阻我,因此我大胆放心的继续走我的羊肠小路。

  从整体上看,费罗与纳尔齐斯略微有一点相像;不过费罗受过虔诚的教育,这使他的情感更集中,也更活跃。他少虚荣,更富有个性,如果纳尔齐斯在处理世俗事务时细致、认真、坚忍、不知疲倦,那么费罗则头脑清醒、尖锐、敏捷,而且工作起来轻而易举叫人难以置信。通过费罗我了解了几乎所有出身高贵的人士,他们内心深处的世界,他们的外貌我是在社交场合熟悉的,在这种时刻,我很高兴从观察台里远远地观望熙熙攘攘的人群。费罗不再向我隐瞒任何事情;渐渐地他把他在国外和国内的关系都告诉给我。我为他担忧,因为我预感到他有某些麻烦和纠葛。灾祸果然降临,而且来得比我估计的更快些;因为他在跟我做一些表白时总是有所保留,就是在最后,他向我透露的也只有这么多情况,使我能够推测到最坏的结果。

  这对我的心有多大的影响啊!我获得了对于我来说完全是新鲜的经验。我怀着无法描述的忧伤看着一个在德尔费的丛林中受过教育的阿加通①,他还欠着学费。这个阿加通是我的关系密切的朋友。我的同情是非常强烈的,而且是由衷的;

  我跟他一起痛苦,我们俩都处于极为不寻常的境地。

  我对他的心境研究了好久,然后我又转过来看看我自己。

  “你并不比他好多少”,这种思想犹如一小片云雾在我的面前升起,它渐渐扩展开来,使我的整个心灵都笼罩上一片阴霾,变得昏暗起来。

  现在我不再仅仅是想“你并不比他好多少”了,我还去感觉它,我感觉确实如此,以至我都不愿意再重新感觉一遍了。可是转变起来不可能这么快。一年多来我总是身不由己地感觉到,如果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牵制我,我很有可能变成一个季拉德②,一个卡尔托舍②,一个达民斯③,或者随便哪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别人想怎么称呼他都行:我清楚地感觉到,在我的心中存在着变成类似他们这些罪犯的素质。上帝啊,这是什么样的发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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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小说家维兰德(1733—1813)所著自传体长篇小说《阿加通的故事》中的主人公,此处是指费罗。
  ②②③ 三人均为18世纪臭名昭著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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